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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願這世上有愛

作者:三秋缒 字数:11965 更新:2022-11-07 20:00:13

只是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没看着她,就被姊姊找碴说「我不理她」,她抓住我的头髮,把我拖进她房间门前,开门推我进去。我忍着手肘重重撞在木头地板上的疼痛抬起头,就看到姊姊带回家来的那群面相兇恶的家伙,他们因为我的登场而亢奋起来,朝我说出各种下流的话。整个房间散乱着酒瓶与空罐,有着垃圾场那种令人作呕的臭味。我正想跑走而转身,就被一个缺了门牙、眼角下垂的男人在脚胫上一踢,当场摔倒。众人哈哈大笑。

后来的事情发展就和平常一样了。我被他们当成玩具,其中一个人在玻璃杯里倒了满满的威士忌,也不加水或冰块就要我一口气喝光。我当然不可能有权利拒绝,心不甘情不愿地正要伸手去拿杯子,就有一个香水喷过头而散发食虫植物臭气的女人宣告时间到了,她对身旁的男人使了个眼色。男人从背后架住我,撬开我的嘴;女人把杯子里的酒往我嘴里倒。根据以前的经验,这时如果坚持拒绝喝下去,下场就会更惨,所以我死了心,喝下了嘴里的威士忌。掺杂着药味、木桶味与麦子味的独特臭味,以及烧灼喉咙的感觉,让我差点噎到,我拚命忍耐。这些家伙在一旁起鬨起来。

好不容易喝完整杯酒,花不到十秒,就涌起了强烈的呕吐感。从喉咙到胃都像被火烧到似的滚烫,意识一团混浊,感觉就像被人抓住脑子摇,离急性酒精中毒只有一步之遥。一旁传来不祥的沉重脚步声,女人将酒杯举到我面前说:「来,第二杯。」我虽然想逃,但身体已经使不上力气,无论如何抗拒,男人架住我的手臂都文风不动。又倒了一杯威士忌,我喝到一半就连连咳嗽。男人说:「脏死了。」放开架住我的手臂把我推开,我早已失去平衡,感觉就像飞上天花板攀在上面似的,但实际上是趴倒在地上。

我爬向门口想逃出这里,但被人抓住脚踝硬拖了回去。姊姊在我身旁蹲下说:「从现在起,你能忍住一个小时不吐出来,我就放了你。」我正想摇头表示怎么可能忍耐足足一小时,她就抢先朝我的胃踢了一脚。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我忍住。

看到我忍不住当场呕吐,周围这群家伙就发出欢呼,一个又矮又胖的女人说要处罚我,拿出电击棒打开开关,鞭炮似的火花声让我缩起身体。我远比电击棒的拥有者更清楚这会带来多大的疼痛。紧接着电击棒抵上我的脖子,我从喉咙发出一阵令我不敢相信是自己发出的叫声。她似乎电得有趣,一再挑皮肤较薄的部位电击,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酒精的后座力变得更加明显,呕吐感就像要填满疼痛之间的空隙似地插进来。我又吐了一次,就听到一声斥骂,接着就是一段特别漫长的电击。

但我仍然不觉难受。这点小事『根本用不着「取消」。

习惯真是可怕,我现在已经能够撑过这种程度的痛苦。我早已为了因应各种应有尽有的攻击而先清空脑袋,然后塞进满满的音乐来取代。我受到他们凌虐时,就是透过儘可能在脑子里精确重现这些音乐的工程,来让其它知觉变得迟钝。

我心想,明天也要去图书馆装很多音乐回来。附近那间屋龄三十年以上且已经有点污损的图书馆,虽然没有收藏多少书,但CD收藏格外充实,我几乎每天都会去视听区听CD。起初我爱听能赶走心中郁闷的强烈曲风,但等到我发现对痛苦最能发挥作用的既不是好的歌词,也不是扣人心弦的旋律,而是「纯粹的美」之后,嗜好就渐渐转往比较沉稳的音乐。「意义」或「自在」迟早会弃人于不顾,「美」则虽然不会主动靠近自己,却会一直存留在同一个地方。即使我一开始无法理解,它也会耐心等我抵达它的所在之处。

痛苦能够摧毁所有愉快的感情,唯有遇到美而觉得美的感觉不会有所减损。不但不会减损,痛苦反而会更加衬托出美。若非如此,那种美终究只是假的美。只剩开心的音乐,只剩有趣的书籍,只剩耐人寻味的绘画,这些到了紧要关头根本靠不住的东西,又有多少价值呢?

皮特·汤申德说过:「摇滚不会解决你的苦恼,而是会让你怀抱着苦恼跳起舞来。」没错,不解决苦恼,这正是救赎的本质。我不相信那些以解决所有苦恼为前提的思想,没救的事情就是没救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我认为将丑小鸭变成天鹅的「救赎」根本没什么用处,有本事就让丑小鸭维持丑小鸭的本色却又得到幸福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或许是几小时。总之当我醒来,姊姊和她的同伙都消失了。今天我也承受了下来,我赢了。我起身走向厨房,漱了口,喝了两杯水,然后去厕所又吐了一次。我站到洗手台前準备刷牙。

镜子里的我模样凄惨。眼睛布满血丝,脸上却全无血色,衬衫上到处都沾到了威士忌、呕吐物与血迹。也不知道是何时出血,我仔细检查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伤痕。但我开始刷牙后,就知道大概是被电击棒电的时候咬到了口腔内侧,牙刷染成了红色。

时钟指着凌晨四点。我从客厅的柜子里拿出阿司匹林与胃药吃了,换上睡衣躺到房间床上。无论我被折磨得多惨,明天学校仍会照常上课,我得尽量多让身体休息才行。

我从枕头下拿出熊宝宝布偶抱住,连我都觉得用这种方法安慰自己实在有毛病,越想越受不了,但今后我大概也会一直这样。长久以来我一直寻求柔软的拥抱,但哪里都找不到能给予我拥抱的人。

这间被国道旁厚重树林围绕而充满封闭感的公立高中,并非我自己想要就读。我本想就读县内的私立高中,可是母亲坚称女人不需要学问,继父也说高中读哪里都没两样,只允许我去考搭一班公交车就能到的附近公立高中。即使上课铃响,教室里四处仍有不绝于耳的讲话声,从不曾好好上过课。到了下午,班上更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早退,体育馆里散落着几百根烟蒂,每个月都会有一个人因为被警察逮捕或怀孕等的理由辍学,这里就是一间这样的学校。但我告诫自己说,光是能读高中就得心怀感激了,毕竟这世上有很多小孩连国中都没有办法上。

下午的课开始了。我独自在吵闹得连老师的声音都听不见的教室里看着教科书,突然有东西从后方飞来,打在我的肩膀上。那是里面还剩下少许液体的纸杯,里头的咖啡溅了一些出来,弄髒了我的袜子。教室里爆出笑声,但我连头也不回。既然是在上课中,他们也不会做得多过火。如果只是纸杯飞过来,我仍然可以放心地继续读书。

我不经意抬头一看,结果目光就和老师对个正着。她是个年纪超过二十五岁的女老师,应该也看到纸杯往我身上飞,但似乎决定装作没看见。

我不想为此责怪她,要是她沦为学生的攻击对象,我也一样没办法为她做任何事。人本来就应该自己保护自己。

一放学,我就立刻前往市立图书馆。我固然想听音乐,但更重要的是我想赶快去安静的地方睡一觉。将图书馆当成漫画咖啡厅来用,虽然令我愧疚,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哪里可以放心熟睡。

庄家里不知道何时会被父亲或姊姊叫起来打,要是在教室里大意地趴在桌上睡着,又会被人从背后突然抽走椅子,或是遭人拿垃圾桶往我头上倒。这些地方根本不可能好好睡觉,所以我在图书馆睡觉。所幸会危害我的人都不会接近这里,还可以看书、听音乐『图书馆真是了不起的发明。

睡眠不足会从本质上让人衰弱。光是睡眠时间减半,肉体上的痛苦、谩骂,以及对未来的不安等各种威胁的抵抗力,都会明显下降。只要我屈服了一次,要再变回原本这种顽强的少女,多半得花上相当多的时间与劳力。不,说不定我将再也无法恢複。

我必须坚强又有韧性才行,为此必须确保足够的睡眠时间。遇到在家里没办法睡满四个小时的日子,我就会在图书馆补眠。儘管自习室坚硬的椅子睡起来说不上舒适,然而对我来说却是唯一的容身之处。至少在开馆时间的上午九点到晚上六点都是如此。

简单听了些音乐后,我去借了约翰·艾文的《心尘往事》拿到自习室阅读。只看了几页,睡意就到达了临界点。时间就像被人偷走似地转眼即逝,I名女性图书馆员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闭馆时间到了。

昨天喝的酒总算退了,头痛也已平息。我对她行个礼,将书放回书架上『走出图书馆。来到外面一看,已经到了晚上。一到十月,天很快就黑了。

走在寒风呼啸的回家路上,我始终想着同一件事情。

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收到信呢?

从开始当笔友算来已经要满五年了。期间围绕我的环境有了很大的改变,父亲脑中风死亡,几个月后,母亲就和现在成了我继父的男人结婚。姓氏从「日隅」变成「秋月」,我还多了个大我两岁的姊姊。

国中一年级春天,母亲说:「我打算和这个人结婚。」介绍了一个男人给我认识,我想我早在第一眼看到他的瞬间,就预期到自己的人生将会被彻底破坏殆尽。构成这个男人的所有成分,都带给我不祥的预感。虽然我无法用言语具体说出哪些地方让我觉得不祥,但足足活了十七年,即使分辨不出「严格说来算是坏人」与「严格说来算是好人」之间的区别,至少对「显然是坏人」能一眼就分辨出来。无意识中累积起来的统计资料会告诉我这件事。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好死不死,偏偏挑上这种瘟神般的男人?

一如所料,继父是个典型的瘟神。他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抱持自卑感,为了掩饰这种自卑感,随时都在找机会痛宰周围的人,而且他又胆小,只会盯上比他弱势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会以「服务态度差劲」为由痛骂店员,还故意问出对方的姓名做出类似威胁的举动;被车子从后头追撞时,还会叫车上的全家人下跪磕头道歉。他似乎真心地认为这么做是很了不起、很有「男子气概」的行为。

非常棘手的是,我的母亲似乎就是深深受到他这种由自卑转化为自大的「男子气概」吸引。要命,真的很要命。

这种人都有一种通病,就是认为用暴力让家人屈服,是「男子气概」的主要表现之一。其它还有什么可以表现呢?「酒」、「烟」、「赌博」,继父将这些当成「男子气概」的象徵来崇拜。相信他很想把「女人」也加进去,但不巧的是无论他怎么琢磨自己的这种「男子气概」,都吸引不到任何女性——除了我母亲以外。

他本人似乎也一直很在意这件事,明明没人问起,他就是会不时重複说些意思大概是这样的话,「我从单爱妻子这件事找到人生的意义,如果我有这个意思要对其他女人出手,多得是机会,但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言犹在耳,他就出手打了我母亲。我也曾多次拦在中间,试图阻止继父施暴,不过自从母亲对我说:「雾子,你插手反而会让事情更複杂,你不要管。」我就只能在一旁看着了。

毕竟这是母亲的选择,我也只能静观其变。

有一天,家里只剩我和母亲两个人时,我试着问她:「你有没有想过离婚?」结果母亲说了些「我不想再让娘家担心」、「我没有男人就是不行」之类的话,最后还说:「我们也有错。」我心想,我不想听的话她全都说了。

继父的暴力逐渐用到身为继女的我身上。其实这也很自然,他会拿回家晚了或从学校早退这类小小的理由打我。他的手法越来越激进,有一天继父喝醉酒,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虽然没撞到要害,没有太严重的伤势,但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终于勃然大怒,翌日暗示继父说想要离婚。

对,就只是暗示。母亲提防丈夫的怒气,特意不说出「离婚」两字,就只说:「要是你再继续这样对待我和雾子,我说不定也会动用相当的手段。」但她没能说下去,因为继父抓起眼前的玻璃杯就往窗户砸了过去。

当时我在房间里看参考书,听到玻璃窗破碎的声响而停下笔,挣扎该不该去客厅看看情形。紧接着,房门就被人用力打开,继父沖了进来。我差点发出尖叫,但我认为那个时候我应该不要忍住,而要大声尖叫出来。这样一来,说不定附近的邻居就会赶来……这当然是玩笑话。

母亲跟着过来,哭着求继父说:「请你住手,这不关她的事吧。」但他仍对我照打不误。我从椅子上滚下去,头部侧面重重撞到书桌。即使如此,我也只觉得:「连书也不让我好好念吗?真讨厌。」毕竟每天都看到家人被打,再不然就是自己被打,就算不想习惯也会习惯。

等到继父两拳、三拳、四拳、五拳这样打下来,我心中开始渗出了恐惧。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个男人该不会不知道所谓的分寸?

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身体开始颤抖。说不定在这时,我就已经预测到几个月后的悲剧,所以才绝望地流下眼泪。母亲好几次紧紧抓着继父的手不放,但力气差距太大,母亲三两下就被摔出去。继父说:「你搞清楚,都是你不好。我也不是爱做这种事,是你讲出这种看不起人的话,我才会搞得非得连她都打不可。全都是你不好……」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隐约懂得他为什么不打愤怒矛头所指的母亲,反而特意要打我,因为这么做比直接打母亲更有效。

我持续被打了将近两小时。他的图谋奏效,此后母亲不再提离婚一事。继父就此食髓知味,想要让我听话时就打母亲,想要让母亲听话时就打我。

对我来说唯一的救赎,就是和瑞穗同学之间的信件来往。如果要说我人生中有什么值得夸奖的表现,那就是向瑞穗同学提议当笔友这件事。国小六年级的秋天,从级任导师告诉我他要转学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寻找机会,然而胆小的我迟迟踏不出这一步,结果一直等到他最后一天上学的日子,我才成功提出想跟他当笔友的建议。

要不是一个时候我卯足勇气跟他说话,我和瑞穗同学就不会互相通信。缺乏人生意义的我,也诤会在十三岁豫十四岁时就死了。真想夸奖当时的我。

坦白说,我所谓的「当笔友」,和一般人想像的情形有点不一样。我并不是把害怕继父、继姊身学校那些人饱日子写在信上,要瑞穗同学安慰我。刚开始通信的几个月,我的确照实苍了身边琐事,但自从继父出现、生活变了样以后,我就凈写些谎言。

我并不是不想在信上发牢骚、说丧气话,让瑞穗同学安慰我。但我一直害怕我变了,会导致他也跟着改变。如果我把现状的辛酸原原本本写在信上,相信以后瑞穗同学就会因为顾虑我,小心翼翼地选择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不再提起身边发生的好事。然后我们的信冷往返,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种像是以书信形式进行的心理谘商。

我不要这样,所以我扔造出一个虚构的「日隅雾子」。像是我父亲死去、母亲的再婚对象是个镙透的人、在学校遭受严重的霸凌,这些事情我绝口不提。那些事情是「秋月雾子」负责的,不关「日隅雾子」的事。「日隅雾子」是个儘管平凡,却过着充实的日子,又懂得细细品味这种幸福的少女。

化身为她来写信是件开心的事。一旦拿起笔,大概写到第二行,我就能够化身为「日隅雾子」。为了替谎言曰赋予真实性而堆积起细节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我开始陷入一种像是同时活着两人份人生的错觉。

讽剌的是,这种虚构所具备的真实性,很快就超越了现实的真实性。要是我分别以「日隅雾子」和「秋月雾子」的立场各写一封信,问不知事情原委的人说哪一封才是写了真实生活的信,相信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会指向「日隅雾子」的信。我的虚构就是设计得如此精心,我的现实则是过得如此马虎。每天就只过着受人凌虐的日子,要是多少有些变化,还比较像是真的呢。

我喜欢过瑞穗同学。

就只因为谈得来这样的理由,说「喜欢」一个足足五年没见的人,总觉得有点奇怪。竟然嚮往一个连长相都想不太起来的笔友,我根本是疯了。就算有人说我只是因为找不到其它对象,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喜欢他,我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反驳。我们几乎就只透过信件交谈,我只看过他好的一面,所以也许才会这样。

但神奇的是我就是能够确信,这世上能让我怀抱这种心情的对象,就只有瑞穗同学一人。我没有根据,没有也无所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硬要将自己的心情正当化,或是做出合理的解释。谈恋爱不需要对别人二去证明些什么,如果有人觉得有必要,那么这个人多半不是把恋爱当成目的,而是一种手段。

我这彻底无可救药的脑子,从笔迹、文体与信纸,擅自打造出理想中的「瑞穗同学」。想像中的他在国小过后迅速长高,如今已经和我差距一个头了,这样的身高差距拥抱起来刚刚好。信上开朗又健谈的他,实际见面时却害羞得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说话也吞吞吐吐,却又不时会毫不迟疑地说出令我抨然心动的话语。平常的表情带有些许阴影,说话方式说好听叫做稳重,说难听就成了冷淡,但偶尔露出的笑容却仍然和十二岁时一模一样。他的笑容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是多么令人爱惜,又迷得我晕头转向。

我想像出来的就是这样的「瑞穗同学」。后来重逢的时候,发现他实在有太多地方和我的想像一致,让我震惊不已,但关于这点,我晚点会写到。

我一回到家,最先检查的不是信箱,而是玄关外的猫头鹰摆设背后。因为我请认识的邮差收到寄件人写着汤上瑞穗的信时,帮我放到这里。当然并不是每次都由同一位邮差送信,所以有时候信也会直接投进信箱。

我朝猫头鹰背后看去卜没有信寄来,叹了一口气后打开门。然后我就后悔了,我应该先查看屋里的情形再进去。

继父放下公文包,正在脱鞋子。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声:「我回来了。」继父迅速转身背向我,将一样东西塞进西装内侧口袋。这副模样让我硬是觉得事有蹊跷,有股不祥的预感。

「好。」继父应了一声。我心想,声音有些生硬,心里有鬼的人就是会做出这种反应。我的不安不断增长。

我毅然问看看:

「请问,你刚刚藏了什么吗?」

「——啊?」

继父的嗓音突然变得混浊,看样子他进入了备战状态。他深深吸一口气,以备随时都能大吼。

不过这样我就知道了。他肯定心里有鬼,而原因就是他塞进内侧口袋的「东西」。若非如此,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偷偷摸摸地藏起寻常的邮件?

「是寄给我的信。」继父以威逼的口气说:「你这是什么口气?」

兜圈子问也只会被他转移焦点,所以我单刀直入地问了:

「如果是这样,可以让我看看吗?看一眼就好。」

继父的脸上瞬间露出仓皇的神色。不过这种感情才刚诞生,就又转化为怒气。这种时候先发脾气吼人就赢了,这是他的信条之一,也只有在面对比他劣势又无力的人时,这种方法十分奏效。

「你以为你是谁?」

继父逼近过来,一股油腻的臭味直冲鼻腔。我被他揪住衣领,轻轻打了一巴掌。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够看清楚从他胸前微微露出的信封。从灰色的高级信纸与邮递区号的笔迹,我确信这就是瑞穗同学寄给我的信。同时,继父也注意到我的视线,放开揪住衣领的手,将我一把推开。

「看不起人也要有个分寸。」他留下这句话,就爬着楼梯上楼。我本想追上去,但脚不听使唤,因为身体知道反抗他也无济于事。

我当场脚软倒地。相信继父等一下就会将书房上锁,阅读这封瑞穗同学寄给我的信,我明明最不希望让他知道。然后他就会觉得又多掌握到一个我的弱点而暗自窃笑。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偷窥狂,继父就是一直想知道家人的秘密。明明标榜着男子气概,却有着这种娘娘腔的一面。母亲每次接电话,他都会要母亲一五一十地报告电话的内容。所有邮件都会擅自开封,一有机会就会偷看家人的手机。(他没买手机给我,所以我不曾在这方面受害。〕目击到继父进我房间乱翻抽屉,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都到这个地步了,信被看到就算了吧。反正信上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除了我一直在说谎这件事之外,我们的信件来往可说健全到不行,被人看到也不怎么为难。

我现在最害怕的,是继父为了隐匿「偷看女儿的信」这个事实,而将物证丢到车站或便利商店垃圾桶之类的地方。光是想像就心悸不已,那是我的宝物、我的信仰、我的生命,失去它远比被火纹身还难受。

隔天继父一去上班,我就顾不得面子,翻遍了全家的垃圾桶。连设置在继父通勤路在线的垃圾桶,我也都拿着手电筒全部找过。最后在他公司旁边的便利商店厕所垃圾桶里,找到了被揉成一团的灰色信封。

然而最重要的信纸,不管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如果只发生一次这种事,只要当成弄丢了就好。只要在信上写说我想拿去别的地方看,结果放进书包带出门却不小心弄丢,就没事了。可是继父在这次的事情中食髓知味,以后多半也会仔细查看信箱和信箱附近。然后一发现寄给日隅雾子的信,就会高高兴兴地塞进内侧口袋,躲起来看完,陶醉在优越感当中,最后揉成一团,在通勤途中找地方扔了。

我心想,要继续通信也许会有困难。

为什么我无法将「信被继父找到」的事实「取消」呢?我想多半是因为我的内心深处,对于一直对瑞穗同学撒谎这件事感到内疚。这种不健全的关係应该要断绝,这次的事情不就是停止这种笔友关係的机会吗?- 只要曾有一瞬间有过这样的念头,愿望就会失去纯真、失去坚定,让「取消」变得困难。

会觉得坏事总是一起找上门,多半是「一开始洗车就会下雨」这一类的错觉,但因为找不到信而坠人失意谷底的我,当天又落到了更惨的下场。我在午休时间上学,刚走进教室,就被几个女生揪着衣领拖到体育馆仓库去。我从以前就知道她们盯上我了,所以也不怎么惊讶,感觉就和看到灰濛濛的天空下起雨来差不多。

我在班上受人厌恶,并不是因为我强得极端,也不是因为弱得极端,而是因为我要强不强、要弱不弱。我的强悍足以让我做出抵抗,但并未强悍到足以保护好自己.,我不是软弱到会完全屈服,却又软弱得会放弃改善现状。无论是运动、桌上游戏还是凌虐,打倒这种「看似很强却很弱」的人才是最好玩的。

即使有所自觉,但也不是因此就能变得更强或更弱,光是觉得了解原因,不安的情绪就能减轻许多。人生过得越悲惨的人越会趋于自省,多半也就是因为这样吧。

我被六个人轮番打了一顿后『被她们按压在地上。她们撬开我的嘴,将桶子里的髒水往我嘴里倒。不知道这水是从哪里来的,但学期末大扫除中用过的水,正好就像这样混浊。看来不管是哪个家伙,都很爱要我喝些怪东西。我停止呼吸,试着拒绝咽下去,却有人使劲揪住我的喉咙用力一压,这一压我就忍不住吞下了相当大量的髒水。掺杂洗洁剂与尘埃的滋味填满口腔,从喉咙往胃部流动。我忍不住吐了出来。真受不了,最近怎么老是在吐。

几个同学叫我自己收拾乾净,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我到洗手台前,再次吐出髒水,然后清洗衣服和身体。弄湿的制服不断滴水,我忍耐着从身旁走过的人们投来的视线,到走廊打开教室前的置物柜,却找不到应该放在里头的运动服。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几公尺前方的洗手台水龙头开着没关。不出所料,运动服就在那里泡水。这些人实在计画得很周到,真不知道是什么动力驱使她们做到这个地步?

我去保健室借了衣服来换,用吹风机吹乾制服与运动服。眼睛越来越对不準焦距,心中有些东西眼看就要瓦解了,但我勉强撑住,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将淤积于体内的气体呼出去。有人说苦难会让人变得丰饶,但我受到人们凌虐,只变得越来越空洞。所以这多半不叫做苦难,应该叫做消耗。

我一天天被磨耗殆尽。

放学后,我绕到图书馆,坐在坚硬的椅子上写信给瑞穗同学。光是写出「我想直接跟你见面说话」这一行,就花了二十分钟。「有些事情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在信上说出来。我希望我们能看着彼此的眼睛,听着彼此的声音,好好聊一聊。」

透过信件交流已经变得困难。我没有手机,要在家人的视线下用市内电话交谈,终究有困难,我又没有钱可以用公共电话聊到满意为止,可是我还是想继续和他交流。这样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直接见面,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我决定去见瑞穗同学。

但话说回来,这其实是个希望渺茫的赌注。相信瑞穗同学三两下就会看穿虚构的「日隅雾子」与真实的「秋月雾子」之间的差异。如果只聊几个小时,也许还有办法矇混过关,但若要以信件以外的方式维持和他之间的关係,就无法一直隐蹒我的真面目。

在和瑞穗同学重逢时,我应该会坦承自己的谎言。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他这么善良,即使知道自己被骗了将近五年,我想他也不会表露出怒气。但他肯定会失望,而这一点让我害怕得不得了。

又或者我太乐观了。不能因为自己对事情无感,就认定别人也是这样。真要说起来,我可是有着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惹人厌的稀有体质,我必须把这点也考虑进去。

最糟的情况是,瑞穗同学说不定会真心轻蔑我的谎言,再也不和我说话,自此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不,说不定在这之前,他根本就不会答应我的提议。虽然他在信上跟我聊得很亲昵,但对我的兴趣也有可能并未强烈到想要直接见面。他若觉得我这女人脸皮太厚而疏远我,也是有可能发生。

我的确能够「取消」这些情形。从八岁时找到疼爱的灰毛猫被车撞得稀烂的尸体的那一天起,我就是个魔法师。从那次之后,我就能够将不愿发生的事情「取消」到一定的期间。

然而只要被瑞穗同学讨厌过一次,即使我「取消」事实,脑子里还是会剩下「被瑞穗同学拒绝过」的记忆。处在这种状况下,还能一脸不知情地继续跟他当笔友吗?

当所有希望都毁掉时,我该如何是好?

其实很简单,我就一如往常陶醉在想像当中,最容易想像的就是列车。时刻是几点都没关係,不过就定在傍晚吧。我站在平交道前,一个没什么人经过的小平交道。噹噹当。警示音开始响起。我看準时机,钻过栅栏,躺到铁轨上,颈子和小腿碰到铁轨。我仰望星空几秒钟后,慢慢闭上眼睛。震动沿着铁轨传了过来,车头灯尖锐的光线剌进眼睑底部。列车发出煞车声,但为时已晚,我的脖子一瞬间就切断了。

就是像这样的想像。我认为这样的世界挺不错的,有好几种能够轻鬆且确实断绝自己性命的方法。正因为如此,我才能以不在乎的态度活在世上。「如果你再也无法忍耐这个游戏,只要关掉开关就好了。你有这个许可权。」我会姑且为了了解这个恶劣游戏的全貌而持续握住游戏手把,直到再也忍耐不了为止。附带一提-这十七年玩下来,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款游戏中期望知道「製作者的用意」也只是白费心机。

我补眠到闭馆时间来临,然后将信投进门口的一个老旧的邮筒中。一旦走在四处流露出温暖灯光的住宅区内,就会觉得每个家庭都十分圆满。然而实际上当然不可能这样,相信每个家庭都有棘手的问题。但至少,他们的家里并未传出怒吼或尖叫声。

我以《PleaseMr.Postman》曲中女子般的心境等候,一周过去了,瑞穗同学并未回信。我越等越要发疯,不祥的想像停不下来。他是不是为了思考如何拒绝才会晚回信?还是他只是在忙于课业跟社团活动?是不是他的信寄来了却被继父截走了?是不是因为我没提到他上一封信的内容而惹他不高兴?是不是瑞穗同学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他觉得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而受够我了?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回信了?还是我的谎言早就拆穿了?

我在图书馆阴暗的厕所里,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窝有着很深的黑眼圏,眼球又黑又浊。我心想,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见这种像鬼一样的女人?

十天过去了。我开始将实践平交道与铁轨的想像纳入考虑。

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那位认识的邮差走出我家,骑车离开。我砰然心跳地去翻找猫头鹰摆设的后头,然后染上失望的心情。为防万一,我还看了看信箱附近,却还是没找到信。我不肯死心,又找了一次猫头鹰摆设的后头。什么都没有。

我獃獃站在原地,只觉得一切都可恨得不得了,正想着如果打坏这个猫头鹰摆设,是不是心情会好一些,结果就有人从背后跟我说话。

我转过身去,似乎是特地调头回来的邮差,我对他打声招呼。这位年纪大概不到四十五岁的矮个子邮差,亲切地对我回礼。

他的手上握着一封纸质高级的灰色信封。

在我耳边说:

「我刚刚才过来,正要像平常一样把这个放在猫头鹰后面,可是你爸爸正好回家。你不希望被他发现吧?」

我满心感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深深鞠躬,郑重道谢。他晒黑的脸挤出悲伤的笑容,相信他应该已经隐约察觉到我周遭的情形。他的眼睛彷佛在对我说:『很抱歉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也用眼神回答:『你不需要放在心上,而且这种事不是很常见吗?』

我不希望这瞬间受到任何人打扰,所以先去附近一处公车站牌的候车处,才拆开信封。我的手在发抖。为防万一,我重新检查一次收件人与寄件人的姓名。日隅雾子、汤上瑞穗。没有错,如果这不是基于我的愿望而产生的幻觉,那么这封信就确实是瑞穗同学写给我的。

我拿出信纸,仔细咀嚼上面的文字。几秒钟之后,我靠到椅背上,仰望着夜空。我折起信纸,收进信封,贴在心脏上。嘴角自然扬起,露出了笑容,呼出的气息比平常多了点温暖。

瑞穗同学。我叫了他的名字一声,这四个音节,就是我目前人生的I切。

学校发生有学生的钱被偷窃的事件,而该时段并未出席上课的我,就成了头号嫌疑犯。我在教职员办公室被两位老师询问当时在做什么,于是我回答:「我的衣服被班上同学弄髒,所以在保健室吹乾,保健室老师应该知道,这么基本的事情请你们一开始就去问清楚。」由于和瑞穗同学约好见面的时间剩下不到三十分钟,我因为心急,忍不住说话带剌。

两位老师起了疑心。他们知道我平常受到什么样的霸凌,所以开始怀疑是我在报复,一口咬定我去保健室只是为了製造不在场证明。数学老师从旁插嘴,说如果我现在承认,就不用闹上警局。被拖住的时间不断延长。

等到约好的时间过了十分钟,我就擅自溜出办公室。「慢着。」老师抓住我的手臂,但我挥开他的手拔腿就跑。背后传来吼声说:「你想逃跑吗?」但我只当没听见。

一旦就这么跑掉,一定会被当成犯人看待。不过我才不管,现在没空跟你们耗,不管我再怎么加快脚步,约好的晚上七点都已经过了。不过如果只迟到个一小时左右,瑞穗同学也许还愿意等我。

我不顾旁人眼光全力奔跑,额头冒出汗水。便宜货的乐福鞋磨得脚拇趾破皮,心脏渴望氧气而发出哀号,视野越来越狭窄,但我照跑不误。从我家到他家画出一条直线,这条直线的中心点有个小小的车站,瑞穗同学就是指定这个车站做为碰面的地方。所幸从我上的高中用走的就走得到,只要动作快,花不到三十分钟。

然而祸不单行。我快要跑过一个转角,就有一辆脚踏车沖了出来。双方想也不想就躲避,却躲向同一个方向,结果当场撞个正着。我的背重重撞在柏油路上,冲击让我一口气喘不过来。我缩在地上咬紧牙关,等痛楚消退。骑脚踏车的高中男生跑了过来,一副仓皇的模样对我道歉。我装作若无其事,站了起来,说声:「对不起,我赶时间。」然后就推开他,再度往前走。才踏出一步,脚踩就传来剧痛,脚步踉跄。

高中男生死缠着我道歉,我对他提出一个厚脸皮的要求。

「那个,撞到我的事就别再提了,相对地可以请你载我到车站吗?」

他乐意接受我的请求。我坐上这个身穿深蓝色制服外套的男生骑乘的脚踏车载物架,让他载我到车站。就结果而言,比我用脚跑要更快赶到。好运尚未远离我。

一来到站前的圆环,我就跳下脚踏车说:「到这里就可以了。」拖着一只脚赶往车站大楼。从矮树丛向上延伸出来的时钟,指着快到晚上七点四十分了。告知列车即将开走的响铃回蕩在月台上,停靠的列车驶离。

我有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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