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快就要死了。』
我想我应该是全日本最清楚,人在听到初次见面的人对自己说这句话时,会露出什么表情的人了。
惊讶、恐惧——更多的是看着来路不明东西的嫌恶眼神。
就算已经做好觉悟了,只要被那种眼神看着,还是会在瞬间感到心寒。
所以面对自己难以置信的失态,我立刻闭上眼睛。
只有铃小姐,我不希望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要是被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又会想要回到自己那小小的房间里去了。
在为自己的胆小感到羞耻的同时,我也立刻做好了心理準备。不管她用什么眼神看我,都不要有任何感觉——我一边这样说给自己听,一边抬起头。
然而我睁开眼睛,看到铃小姐的表情后却愣住了。
大大的茶色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
「这是真的吗?」
声音中只有纯粹的疑问。
她的确很惊讶吧,但她的眼中并没有害怕和嫌恶的神情。
就像是单纯对不可思议的事情问出「为什么?」的小女孩。
我惊讶于她的反应——两人呆愣地面面相觑。
「呃……你愿意相信我的话吗?」
「嗯~是还不知道啦,但看你一脸认真的样子,我想好好听你说明一下。」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搭上下巴,点了点头。长长的头髮轻柔地舞动着。
以天真无邪的表情,理所当然地说着一点都不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个样子和我所知的铃小姐完全不同。铃小姐总是默默地听着我的话,是只会接收、包容一切的存在,不会反过来问我问题。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
「啊……」
声音卡住了。
快要就这样说不出话来的我硬是挤出僵硬的声音。
「谢、谢……你。」
眼眶渗出泪水,往下流去。不仅初次见面就对人家说了奇怪的话,还忽然哭出来,这局面不管怎么说都无法挽回了。就算不是这样,在女孩子面前哭也太逊了。这种事应该要在独处的时候做才对。
我咬住嘴唇,拚命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努力回想着小学三年级时,班上的山田同学以超能戳中笑点的笑话在教室内引发一阵爆笑的事情。
然而就在我好不容易要止住眼泪的时候,手忽然被握紧了一下,害我差点叫出声来。
「……哇!」
我还握着铃小姐的手!
看着慌忙鬆手的我,她不仅没有生气,还轻笑出声。
这是怎样……感觉事情全都乱了套。
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没办法整理自己的思绪。好像很丢脸,又好像很开心,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不硬是把思绪拉回正轨上的话根本没办法说话。
「对不起,我有点吃惊。因为实在很少碰到你这种反应。」
「我应该也是第一次被人说你快死了吧。」
「对不起!」
这么一说的确是我太过分了,全都是我不对。
我打算重新拟定计画。
「呃……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我不时……会看见将死之人的身影,我会看到这种人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各处,你也——」
「咦?出现在各处是指面露死相吗?」
「不是。」
「那是头上可以看见倒数计时的东西之类的……」
「也不是。」
这女孩是怎样?真是个奇怪的人,为什么会一脸兴奋地咬着这个话题啊?她是忘记有人说她很快就会死了吗?
铃小姐茶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地逼近我,我对她这么没有距离感可言的行动感到有些害怕地说:
「不、不是实际看到那个人才知道的,只是会在那个人死去的地方看到幻影。比方说,如果是交通事故,就会看到冲到路上的小孩子的身影——」
「小孩子?那是在哪里?得赶快做点什么才行!」
「不,我那只是比喻……」
「赶快走吧!」
她抓住我的手。铃小姐就这样强行拖着我,笔直地朝公园的出口跑了过去。
「咦?等等,欸?」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的脑袋完全跟不上。
这个人不听人讲话也该有个限度吧。要是在灾难片中,她就是会抢先冲出去惹出一堆事,害得许多人被捲入其中丧命,却不知道为什么活到最后的那种人。
铃小姐边拖着我,边带着笑容回头。
「啊,我叫濑崎铃子,你呢?」
「铃子?」
「写作铃铛的铃,孩子的子,所以刚刚你叫我的时候,我有点吓到。」
铃小姐说完后稍微吐了吐舌,胸前那看惯了的铃铛型项链微微摇晃。
原来如此,这条项链的外型是呼应她的本名啊,「铃」对她来说应该是常被人这么叫的绰号吧。难怪刚刚她在说「认错人了」之前也迟疑了一下,忽然被不认识的男人以绰号相称,所以吓了一跳吧。
我自己跑了起来,同时自我介绍。
「呃……我叫神长智树。大一。」
「神长……智树……?」
铃小姐狐疑地复诵我的名字。该不会是跟我念同一所大学,所以曾经听过我的名字吧……
铃小姐又发出「嗯~」的声音烦恼着。
「神长……?你说大一是……」
「这不是特别少见的名字吧?」
铃小姐那像是在仔细确认的说法让我有些不安,虽然她在那之后仍「嗯~」地烦恼着,但立刻用力点了点头。
「哎呀,算了!反正现在也不是说那个的时候!好,那我们走吧,神长!我们是要去救人喔!」
「所以我说你是要去哪里——」
就算这样漫无目的地乱跑也不代表就会遇见「他们」。儘管我在来这里的路上看见好几个「他们」,可是从可以清楚地透过他们看到后面的景色这点看来,就证明他们还要很久之后才会死。要是想做点什么帮助他们,就得在现场盯梢个好几天,甚至要到一个月左右。
我思索至此,忽然想起某个景象。
——我最后一次看到那个,是在一个星期前。
从这座公园往车站的途中有条横向的大马路,在那条路的斑马线前,不知何时起站着一个半透明的女高中生。
一开始几乎是透明的,但渐渐有了颜色,可以看清其轮廓。也可以看出她的眼神中似乎有些害怕,又好像很疲累的样子。
茫然盯着马路的她只有一个下场——所以我在那之后就改变了散步路线。
幻影按照那个速度变得愈来愈清晰的话,我想那半透明的女高中生,身影一定很快就会和现实的她重叠了吧。因为我还没听闻在那条大马路上发生事故的新闻,所以一定是在这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我边被铃小姐拉着手跑着,边艰困地开口。
「七号线的……斑马线……」
「七号线是吧!我知道了!」
铃小姐鬆开我的手。
不过这似乎不是因为她要独自赶往现场,而是觉得这样比较好跑。她不时会回过头来,问我要往哪个方向走。除此之外便不会回头,简直像是相信我绝对会跟在她身后一样。
气喘吁吁、长发摇曳地奔跑的样子。
那背影和我至今为止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我抬头紧盯着她的背。
铃小姐就这样一次也没停下来,毫不怀疑我地跑完将近一公里的路程。
而我……很丢脸的,光是要追上她就用尽全力了。
「所以是在这个斑马线上发生了事故?」
「……应该是。」
铃小姐看来是个运动型的人。儘管额头上微微渗出一些汗水,仍未显疲态,反倒是我累得一身汗又动弹不得。我蹲在看得见斑马线的建筑物转角,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在我累得全身无力时,铃小姐递给我一条手帕。
「来,拿去用吧。」
「……谢谢。」
她的手帕是不用熨烫、柔软的毛巾料手帕。虽然和现实的她相遇还不到三十分钟,但总有种这很符合她形象的感觉。
儘管为时已晚,我仍耍帅地硬是站了起来,回答她的问题。
「有个穿着制服西装外套的女高中生……一脸阴沉地站在那个斑马线旁。」
我指着横越大马路的斑马线。
那里不是十字路口,是一条车子只会笔直前进的大马路,行人要过马路前必须先按按钮,号誌才会转换。马路另一侧是间二手服饰店,从几天前就有个女高中生站在店前面。
铃小姐用力地皱起眉头,凝视着我指的地方。
「……我看不到耶。」
「只有我才看得到……我至今为止虽然跟很多人说过,但没有人相信我。」
我的胸中一阵刺痛。
至今为止都没有人愿意好好听我的话。我得到的回应总是傻眼或愤怒的话语,以及冷淡的视线……我愈是说明就愈冰冷的气氛,让我有好一阵子觉得难以呼吸。
所以铃小姐最后也不会相信这种没来由的话吧。
既然最后都会变成这样,那时候不要叫住她就好了。只是想警告她的话还有很多其他手段才是,直接把事实全盘托出,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我的心情愈来愈郁闷,铃小姐窥视着我的侧脸。
她又将手搭上下巴,发出「唔嗯~」的声音开始思考。
「那你可以知道那是多久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吗?」
「……不知道。但从那身影的透明程度来看,大概两天内就会发生吧。」
跟我最后一次看到时相比,女高中生的身影颜色变得更清楚了,那像是思绪走入死胡同的忧郁表情也变得更加真实。若是从远处看,说不定会误以为是一般人。
女高中生那忧郁的表情简直和我的心情连结在一起,让我移开了视线。
「虽然不能确定是什么时候,但她会在这条斑马线上被车撞飞而死——我想她大概是没管灯号就沖了出去。」
「连这种事情都能知道吗?」
「知道喔。光是看脸就知道了,而且她是忽然冲出去——」
就在我说这句话的瞬间,站着的女高中生冲到马路上。
现实中没看到任何车辆经过,然而她那半透明的身体被什么给撞上了,飞在半空中。接着为了不看到她摔落在柏油路上的样子,我闭上眼睛。
「神长?」
「……等一下。」
我缓缓地深呼吸,睁开眼睛后,半透明的女高中生又站在斑马线前面。刚刚还扭曲变形的四肢也已经好好地变回原样,应该倒在血泊中的头也是。
「他们」直到现实中的自己死亡的瞬间来临前,都会像这样不断描绘着未来的死亡。老实说我真的很不喜欢看到这些景象。
我拭去额头上的冷汗。
「我看不到除了死者以外的幻影。所以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她是被怎样的车给撞死的。只是在近期内一定会发生一样的事情。」
「一定?」
「一定。就算想要阻止事情发生也没用,毕竟这种事情没人会相信……」
我实在不想和铃小姐具体说明我至今为止到底遭遇了多少痛苦。明明什么事情都能和坐在长椅上的铃小姐诉说,却不想和我不认识的她说。或许是我不希望她能够轻易窥视我的内心吧。
可能是远方的灯号变了,马路上开过好几台车。这个时间的车流量不大,但听说到了晚上,货运的卡车会以高速通过这里。
铃小姐边看着往来的车辆边「嗯嗯嗯」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