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藤佑贵
首藤佑贵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意识,才睁眼就有强光先照了进来。他不禁用手遮住面前,并且理解到自己待的地方一片漆黑。
佑贵并未掌握自己所处的状况。
然而有道光像采照灯似的注入黑暗。他透过那道光一一追寻回想起来的事情,才知道自己为何到了深夜也不回家,还躲到工地里头。每当内心揭露,佑贵就会动摇。
手枪、青梅竹马。开枪、杀人。佑贵彻底想起了自己闯出的祸,进而睁大眼睛。他在车站内冲动犯下杀人案,然后逃走,又被陌生男子痛揍好几拳。佑贵刚想起肿胀的脸以及被打断的鼻樑,就像疼痛发作似的将脸皱成一团。
回顾起来,自己会躲进倒闭后正在进行拆除工程的漫画咖啡厅也是当然。佑贵根本没别的地方可去,更不可能回家。警方八成已经跟家里联络了。换句话说,做父母的已经知道自己的儿子杀了人。佑贵光是想像他们的心情就抱头懊恼,感受到有如深陷地底的绝望。让父母产生那种心境比什么都让佑贵后悔。
佑贵背叛了父母对自己的一切期待和信赖——这样的事实令他眼泪盈眶。那比什么都难受。自己将永远是杀人兇手,父母等于养出了杀人犯儿子。佑贵想起昨天母亲在閑聊间露出的笑容,眼泪停也停不住。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明明做什么都没用,佑贵却反覆思考。
到了早上就会育人来做工程。朝阳升起,流落街头的佑贵就无法躲在黑夜。那样一来,就万事皆休了吧。郁结的佑贵咬牙作响,两眼发红。没人能解决的问题快要让脑袋发狂。
光线从刚才就来迴绕了好几遍。那并非车灯,人行道会有那么多光线既诡异又不寻常。对那道光产生疑心的佑贵犹豫要不要移动。如果那是在找他就该逃,可是到街上又有被发现的风险。
佑贵怀有种种强烈的后悔念头及罪恶感,却没有自首的想法。因为他心底仍觉得:「事情还是有办法的吧?」那好比一丝淡淡的希望。等一连串事情结束以后,自己就没有罪过了,可以回家了——他始终抛不开这种乐观的想法。
能依靠的,只有毫无根据的愿望。
当佑贵拖泥带水做不出决定时,有个似乎和他一样排斥光线的人影朝这里闯了进来。佑贵脑袋冻结,过度敏感的背脊感受到千刀万剐般的刺激。左半张脸扭曲得让人觉得脸皮几乎快要直接脱落,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人影拍了拍肩膀像是要拂去夜晚的露水,然后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那道人影最醒目的是头部又宽又长这一点。在眼睛逐渐适应后,才能看出那有如裁切过的线条是帽子的轮廓。帽缘宽阔,帽顶尖而突出。
对方头上有一顶彷佛魔女会戴的三角帽。
被那片帽缘和浏海遖着的眼睛看了佑贵。对方和佑贵不同,瞟来的视线感觉不出恐惧或惊讶。不过对方凝视着佑贵,视线一动都不动。儘管佑贵吓得喉咙黏成一块,仍然半无意识地想掏出藏在身上的手枪。
结果戴着魔女帽的男子哈哈笑出声音,得意似的扬起嘴唇。在夜晚的黑暗中,他的唇彷佛从漆黑里裁下了一片弦月般的形状。
「让我来露一手超级推理吧,就是『你』罗。」
男子用力指向佑贵。他看佑贵的肩膀抖得厉害,便滔滔不绝地说:
「附近一大堆警官,看样子是在找人。而你,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你跟人打架了吗?还是顺手牵羊?哎,照我的超级推理来看,是打架吧。毕竟你的脸都肿了,实在好懂。像这样,即使是没干劲的侦探也会察觉吧。」
男子提到侦探,似乎是在嘲讽不在场的其他人。佑贵对他的忽然现身以及跟现场不搭调的开朗调调感到困惑、恐惧,从而握住衣服里的手枪。枪的重量令手指发抖。
自己为什么还带着这种玩意呢?
只要没将这种玩意拿到手——
强烈的扭曲恨意与后悔。将情绪冷冷隔绝开来的坚硬枪壳及温度让佑贵差点落泪。他想把枪丢掉。丢掉,然后将事情一笔勾销。可是不可能如愿。正因为佑贵明白这一点,才一直把枪收在怀里。
现在支持佑贵的,只有「这种东西」了。
「哎,互扁是年轻的特权呢。好青春,好无谓。而且看你的脸,是打输……」
男子自言自语到一半,看见佑贵举起手枪,表情顿时愣住。但是他的手脚和表情正好相反,毫不迟疑就採取行动了。赶在佑贵用枪口瞄準好以前,男子抬腿踢佑贵的下巴。腿一伸只有脚尖掠过,男子似乎也明白牵製作用薄弱。害怕被人施暴更甚于疼痛的佑贵心生畏缩,随即被男子揪住头髮。
接着,佑贵的后脑杓直接被抡向后面的钢筋。虽然对方好像多少有手下留情,佑贵仍差点翻白眼。但男子没有这样就饶过他。男子抓住佑贵紧握手枪的右臂,将手肘反扭。剧痛让险些失神的佑贵保住了意识,嘴里就要惨叫出声。男子用手肘捣在佑贵的喉咙,连叫都不让他叫。
被男子运用体重将手肘捣在喉咙,鼻涕和口水直流的佑贵这回真的翻了白眼。他已经看不见眼前景物,除了右手肘燃起的剧痛外再也无法感受更多痛觉。
佑贵倒地呕吐,发出含糊的呻吟声。内心诉说着「我好想死、我好想死」的声音,在哆嗦的背部深处回蕩。佑贵一边吐,心里一边想扯掉耳朵。
男子的「最低限度」到此才结束。他悠然调整帽子并低头看向佑贵。「哎呀,好险好险。」男子说着捡起佑贵掉的枪,抚弄着手枪表面嘀咕:
「喂喂喂,日本什么时候成了枪枝社会……既然举了枪就立刻开火啊……」
佑贵还没将男子讲的话听到最后,意识就脱缰失去了反应。
紧接着,他一头栽进只有绝望缠绕的内心深处。
岩谷香菜
「为什么小狗变成三只了?」
「……咦啊?」
像虾子一样弯着身入睡的香菜从地板上抬起脸。她只是听到声音才在半无意识间起来,眼睛并没有睁开。脸颊压在地板上好几个小时使原本就软趴趴的轮廓变得更为鬆弛。香菜揉着变红的脸颊,头转个不停。站在玄关的凯碧连鞋子也没脱,只能傻眼地望着她那副模样。
「连三天都撑不了呢。」
除了头髮长度以外,经过一晚就全部变回原本邀还样的朋友令凯碧叹息。香菜或许也有听见,意识跟着慢慢觉醒。她用睡衣衣角擦掉口水,然后搔了搔头才睁开眼。然而,随后又接连打了两三次大呵欠。
「啊~~身体好痛~~关节都不对劲了~~」
香菜一边伸展在坚硬地板上长睡的身体一边叫痛。呻吟到最后,伸展过头的身子没站稳就仰着倒了下去。虽然她还是继续做伸展,但不久以后又像虾子一样弯起身,并且侧躺闭上眼睛。
「呼噜~~」
「别、睡、了。」
「唔啊。」
凯碧一脚踩在香菜睡衣掀开露出的侧腹部。到底不像认真要睡的香菜这才立刻爬起来,睁开眼睛在地上坐好。她傻笑着欢迎手叉在腰际、冷冷地低头看过来的朋友。
「嗨~~凯碧,早安安……感觉昨天我好像也讲过一样的话耶。」
「不用问候了,快说明三只小狗的事。」
「三只?」
香菜转头。昨天捡来的狗都乖乖坐着。
不就只有两只吗?
「哈哈哈,凯碧,我可以原谅你数错。」
「我倒不能原谅听不懂风凉话的你。好啦,狗是哪里来的?」
凯碧来回看了圆滚滚的狗和缩起脖子显得有些害怕的狗,要求香菜说明。
「这栋公寓禁止养宠物吧?」
「唔~~是啦。」
我自己也过着像宠物一样的生活就是了——香菜自虐地想到,然后才搞懂小狗有三只是什么意思。
而且,她那样的生活在昨天匆然结束了。刚睡醒的脑袋想起这一点,胃就绞痛起来。目前香菜自甘堕落的生活是靠着资助者成立的,援助一断,她在这座城市等于失去了归宿。
「喂~~少发獃。」
凯碧揪住香菜的肩膀要她坐好。被朋友面对面盯着的香菜「唔」了一声,眼神闪烁地说明小狗们会在这里的原因。
「昨天,它们在公寓旁边看起来很伤脑筋的样子,我忍不住就带回来了。」
「还说什么忍不住,你喔。」
「哦~~狗狗们,怎么了吗~~?」
香菜转向小狗那边,像是在逃避凯碧。圆滚滚那只似乎懂得看场面就汪汪汪地叫了起来。香菜蹲到旁边探头看了它的脸,它便开心似的吐出舌头。
「会不会是肚子饿了呢?」
因为香菜自己也饿了,就试着问那只圆滚滚的狗。狗像在回话似的吠出声音。
「唔~~你是不是真的听得懂人话啊……真不可思议。」
香菜把手伸到圆滚滚的肚子底下摸了摸,小狗怕痒似的扭身。由于反应有趣,香菜就把狗捧起来让它挺出肚皮。肚子和脸蛋各有讨喜之处的两只狗玩在一块,看不下去的凯碧便轻轻戳了香菜的头。不过香菜并没有发觉凯碧身上有股微妙的害怕。
「没时间玩了吧?你也要上班.」
「喔,喔喔。」
凯碧听了那与其说是回应倒更像叹息的叫声,自己也叹了气。她让香菜把捧着的狗放下,然后瞟向另一只安安静静的狗。假如圆滚滚那只会让人联想到水球,瘦的这只就好比鸡骨头,落在耳朵上的毛捲成一副寒酸样。
「你倒是从一开始就有点虚弱耶。要不要紧呢?要不要紧呢?」
香菜探头看向瘦的那只狗,绕着它转圈圈。「我才怀疑你要不要紧啦。」如此说的凯碧抱怨归抱怨,也一起探头看了那只瘦狗。只不过她还是有种害怕的味道。狗似乎被看得不自在,打呵欠似的抖了起来。香菜也跟着冒出大呵欠。
盈出的眼泪濡湿视野。香菜用手指揉着眼角,慢慢地神游到自己内心。
香菜一看到虚弱的生物就会想到麻雀。她在小时候曾经发现庭院有受伤的麻雀。那只麻雀似乎飞不了,倒在地上虚弱地鼓着翅膀。想立刻过去救它的香菜却被母亲制止了。照母亲的说法,同伴来援救时要是在该在的位置找不到它,似乎就会放弃。被这样一说的香菜整天都贴在窗口等待麻雀获救,但它的同伴过了半天还是没飞来。
看不下去的香菜终于把麻雀带回家里呵护,但不到隔天就死了。实际上对香菜来说,那是头一次接触到生物的死,麻雀不再动的模样让她十分沮丧。儘管哭是没有哭,心情坏了三天的她提不起劲做任何事。
假如从一开始就呵护照料那只麻雀,它或许会得救。每次想起这件事,香菜都会后悔。这种念头从当时随着年岁增长,回忆离得越远也就变得越深。
一回神,香菜眼里已经流出又轻又冷的泪水。比她本人更快察觉的凯碧皱起脸。因为香菜的表情一如往常,眼泪并非出于刻意。
「又来了吗?」
「嗯?喔喔,又来啦。」
香菜也被自己轻弹的眼泪吓着了。泪滴一搁到指头,自个儿就瓦解消散了。舔起来像水,没滋味。假如不带感情就会让味道变淡,人的心里说不定装满了盐巴。香菜搁着要擦也嫌麻烦的眼泪不管,咧嘴笑了出来。
「这像习惯一样,所以我不在意。」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成了你妈妈喔。」
凯碧胡乱摸了摸香菜的头。顶多把她当姊姊的香菜没想到会夸张成妈妈的地步,不过还是任由她摸也不觉得反感。像这样,就算要说明她们俩同年似乎也没有人会侰。实际上因为生日的关係,香菜有段时期甚至会比凯碧大。
「凯碧你对狗狗熟不熟?」
「不熟。我又没养过。要不然你上网查查看吧?」
「唔~~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查……总之先买饭回来好了。」
也要买点饲料喂自己才行嘛——香菜自嘲。一意识到,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
「这种时间会有宠物店开门吗?」
「感觉在便利商店有得买耶。」
我没有认真找过,所以印象模模糊糊的就是了——香菜补充。
「哦——」
「所以罗,凯碧你慢走!」
香菜挥了手打算目送对方出门。不过凯碧不动,应该说她当然没动作。
「不对吧,你自己去买啦。狗是你带回来照顾的。」
「晤啊~~我只要听人讲道理就会融化~~」
香菜自己闹归闹还是拿了钱包,一身穿着完全没换就直接走向玄关。「你那样就出门才是问题。」凯碧对她的背影这么嘀咕。
「哎呀。」
香菜想到不对劲似的折了回来,接着别上睡觉前拿掉的髮夹。看着她别上去的凯碧则目瞪口呆。因为香菜别上去的那个是印了「实习中」的名牌。她本人似乎挺中意,还一派自然地将它摆到头上笑着说:「好了。」
穿好破鞋的香菜回头,缓缓地挥手。
「麻烦你看家~~」
「是是是。快点回来喔,你自己也要做準备。」
「唔嗯唔嗯。」
回答得不清不楚的香菜来到走廊。她出门以后才发觉忘了带钥匙,却直接往电梯走。然后在搭上电梯摇摇晃晃的途中,她想起手枪也大刺刺地搁在家里。那难免比较让人担心。
赶快把东西买一买回来好了——离开电梯的香菜碎步跑了起来。跑一小段路后,她在大厅中央赶过了住同栋公寓的男子。高个头的黑髮男性好像西装不合身,肩膀一带显得鬆鬆垮垮。香菜跑过一脸爱睏的男子旁边时道了声:「你好。」男子也佣懒地举手回应:「早。」
出公寓以后,香菜伴着「啪啪啪」的迷糊脚步声往便利商店跑。跑到一半她才想到可以骑脚踏车,却没有调头又继续赶路。
香菜经过专科学校和停车场前面,走进有蓝白色醒目招牌的便利超商。今天没看到她认识的那个店员小内。听陌生中年人从柜檯打了招呼,弯着身的香菜上上下下地点头。假如有熟人在就可以问宠物食品在哪里,但这下她只好自己找。香菜走过一群看似专科生的客人后面,在店里东张西望地绕。虽然花了点时间,还是在货架边边找到所佔比例不高的狗食和宠物食品。真是什么都有呢——香菜似乎到现在才对便利超商的货色丰富感到佩服。
虽然有几种可以挑,对品牌及种类完全不懂的香菜决定将店里有的商品各买一包。毕竟先不提瘦的那只,香菜觉得圆滚滚那只应该分得出哪种好吃再告诉她。如此一想,香菜又对自己可以和狗沟通感到疑惑。
「真是不可思议耶,那只狗……」
「在我看来,你才够不可思议呢。」
突然被人从旁边搭话,香菜差点让商品掉到地上。从臂弯里掉出来的东西被声音的主人灵活地接住,再摆回香菜手上。屈膝弯身的香菜慢慢地站直,抬头看了对方。于是她冒出小小的一声:「啊。」
「嗨,你挑的早餐可真稀奇不是吗?」
是在髮廊遇过的金髮女性。她今天也穿套装,头髮束到了左侧。
女性看着香菜捧的东西笑了出来,然后又察觉到她头上别的「实习中」的名牌而表情变得微妙。香菜嘀嘀咕咕地回答:「请不用介意……」不过声音似乎没傅过去,使金髮女性微微偏头。
「你这孩子一大早就没有气力呢。」
依香菜的年纪被当小朋友会有问题,搞不好眼前的女性还比较小,不过香菜没吭声。她既没有必要解释,要一一说明自己的出身也嫌麻烦。
「是那只狗食慾挺旺盛,还是因为有好几只呢?」
「咦?啊……两者都有吧,我想。」
香菜随口答话,结果对方的反应也只有随便应了一声「哦」。很能感受到女性其实兴趣并不大,只是问问而已。
「对了,你住这附近?」
「唔~~是啊。」
「那我想问个路。这栋大楼,你知道在哪里吗?」
女性从包包里拿出摺过的影印纸。对摺再对摺的纸打开以后,从中可以看到车站前的地图上划了小小的红色圈圈。「就是这里。」女性指着红色圈圈问。香菜用手指循着车站入口的名称慢慢分辨目前在地图上的所在处以后,感觉能认出那是哪里。
「呃,出了便利商店以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