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学长两人在进入居酒屋前,肩搭肩组起了圆阵。
「听好啰?虽然对方是个强敌,但只要积极进攻,一定会在某处露出破绽。就算我们的个体能力位居劣势,但只要团结合作,一定可以获得好成绩。我们要互相援护对方!别忘了战斗意识!不能在精神上认输!我们走!1、2、3加油!」
与其说我们是组合搭档,不如说其实我是被学长抓来组队的。什么状况都没讲就把我叫了出来,就连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随着吆喝声反射性地踩了一下右脚,堆积在地面的乾燥落叶随之发出清脆的声响。
因为现在正好是运动之秋的时节,我本来以为他是叫我出来打网球的,没想到在居酒屋里等待着我们的是两位女性。就算是毫无男女经验的我也立刻察觉到,这是一场名为「联谊」的餐会。
「詹姆斯•狄恩曾经说过『把握生命每分每秒,不要留下遗憾』,所以我不想再犹豫下去,打算先交往再说。先上床也好!」
我妻学长坐在我的隔壁,一手抓起大杯的生啤酒杯。现在明明是十月的夜晚,他竟然只穿着一件夏威夷衬衫,衬衫上的扶桑花纹和菜单封面所写的〈秋季味觉飨宴〉完全不搭调。
「最近不是变冷了吗?不想要一个可以在床上互相取暖的对象吗?」
他每次开口说话,那一头宛如钢刷的蓬乱头髮就会跟着摇晃。
和这样的学长相较之下,我就只是僵硬地坐在桌边,不停地傻笑。只有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开口说出「我是杉野诚一……呃……是影像学科的。」而已。
「我妻同学真是有趣的人耶!」
「艺大怪人多的传言原来是真的。」
坐在桌子另一侧的两位女性相视而笑,她们的桌前各自放了自己点的梅酒兑水和卡噜哇牛奶。
「怪人?我吗?才不是咧,明明就是你们太普通了,还穿着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衣服。」
即使在刚认识的女性面前,他也不肯说句场面话或客气话,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没有为他人着想的心意。
「讨厌啦,这可是流行耶,今年秋天就流行穿这样。」
「穿那种松垮垮的洋装?拿来遮住痴肥的脂肪是很方便啦,但这下子不就看不见胸部的曲线了吗?」
我妻学长冒失地开始审视女性们的胸部。
「讨厌啦~我妻同学真是下流~」
女性们一致夸张地缩着身体。顿时整个空间充斥着笑声,我喝着乌龙茶的速度也加快了起来。
我紧张又怯懦到已经分不清手掌上湿润的液体,究竟是结露还是手汗。
「我妻同学喜欢胸部大的女生吗~?」
脑中浮现出腐烂木材般的「焦茶色」。点梅酒的女性正鄙视着我妻学长。
「真是幽默又直爽的男人啊!」
从啜饮卡噜哇牛奶的女性中感受到「绯色」。看起来就像是地底深处滚烫的熔岩般不吉利。她已经鄙视学长到了沸点,愤怒不已。
她们都在心底想着:「这场联谊什么时候破局解散都不奇怪。」
当我听见对方的声音时,声音会像波纹般,让我的大脑在一瞬间浮现出颜色。
等到我就读国小二年级时,才知道原来「声之色」代表发言者的感情。
「诚一!好好唱出声来啊!」
在上音乐课时,每当班上女生对我这样吼叫,我的脑中都会浮现出塔巴斯科辣椒酱那种红色。
「抱歉。」「我也想要唱出声。」「我也有听见音乐。」
每次我开始解释的时候,她的「声之色」会慢慢混入群青色。当群青色的比例跟绯色差不多时,她就会开始大哭,并说:「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
到了国小四年级时,我才知道那个名为「声之色」的感受并不是大家常识中所认知的事物。妈妈以前一直都把我所说的「声之色」解释成小孩子的妄想。直到我十岁时仍然不停说着「声之色」,妈妈才只好带我去医院就诊。
「他从以前就很爱说『那个人在说谎』之类的话,就算我开口说教,他也会发现我其实根本没有生气等等。」
从检查结果中确定我没有异常后,医生便开始说明:
「知道联觉这个词吗?」
我和妈妈都歪着头。
「就算印象这种东西本身不带有颜色,我们还是能够联想出相符的色调对吧?例如男生是蓝色,女生是红色。或许是他这方面的联想力发挥到了极致,所以他会将接收到的情报自动在脑内转换成其它感受。」
医生一边用原子笔搔搔自己的头髮,一边继续说道:
「也有看到国字就想起味道、看到形状就联想到声音的例子。据说可以背诵圆周率到好几百位数的人,会把数字联觉成景色。」
「嗯……这个病治得好吗?」
「不,跟治疗没有关係,毕竟这并不是病。由于这是稀有案例,我无法理解的部分也不少。」
医生和妈妈一来一往地对话之后,导出了一个结论:「只要不影响日常生活,放着不管也没关係。」
有些单字对当时的我来说很难懂,后来我才理解,这是在说明何谓「感受力」。
不过,我也曾经遇过即使对方正在怒吼或是哭泣,感受到的「声之色」却和对方的表情完全相反的案例。我想,我所看见的应该是对方真心话的颜色,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联觉的一种。虽然抱持着这个疑问,但我并没有询问原因为何。
「有什么困扰话,随时都可以找我谈喔。」
听见医生笑着这么说时,我在脑内看见了紫色。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紫色代表着猜疑心。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只觉得暗紫色就像是魔女熬制的汤,觉得很不舒服。
「啊,我想起来了!对了!对了!」
我妻学长边拿啤酒杯,边指着点梅酒的女性。
「我一直在想到底曾经在哪看过你!就是那个!我之前看的A片!你长得超像A片中,那个被男优用魔法暂停时间后所玩弄的女优!」
我从学长的声音感受到清爽的柠檬色,代表他终于从记忆中挖掘到真相的爽快感。
「讨厌,我才没拍那种片呢。原来我妻同学会看那种东西啊──」
梅酒小姐的声音和表情都很爽朗,但是,我的脑里浮现出她隐藏在声音中代表轻视的焦茶色,已经变得比刚刚还更要混浊。
「不是第一个女优喔,是第二个被玩弄的那个女优。长得超像耶──」
「问题不在那里吧──?」
梅酒小姐试图转移话题,她把手上的湿纸巾当作麦克风,转而找我聊天说道:
「哎呀──跟这种学长做朋友,诚一你也很辛苦吧?常常操烦许多事情吧?」
如果我能缓和场面气氛,说出可以製造新话题的回答就好了。但我的脑袋没有灵活到办得到这种事。
「是、是啊……很操烦。」
我挤出的声音小到甚至无法盖过邻桌上班族的对话。
「我们是读影像科的,所以对拍摄的幕后很有兴趣,那个作品真的把时间给暂停了吗?」
「我、我都说那女优不是我了!」
梅酒小姐大概终于按捺不住,用力把玻璃杯放在桌上。我被那声响吓到,突然继续接着说:
「可、可是学长,你很喜欢那片DVD对吧!」
梅酒小姐的「声之色」已经混浊到像是在腐烂的木材上抹一层烂泥。
那句完全无法帮上忙的发言,是我在本次联谊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联谊真是棒透啦!」
我妻学长拿起刚刚在便利商店买的气泡酒,灌进他那还残留啤酒味的嘴里,花了半分钟左右喝光后,猛然把空酒瓶放在作业台上。
「学长,你总有一天会被告性骚扰的……」
我勉强在地板上找到空间坐下。
进入这位我妻学长所住的宿舍以前,外头的空气冷到露出工作裤的小腿长出鸡皮疙瘩。但是,他的房间却闷热的不得了。问题铁定是出在叠到像拼图般的瓦楞纸箱。学长那狭窄的房间里总是放着搞不懂是什么东西的材料和瓦楞纸箱,就连床上都四散着杂物,无法想像他平常到底是睡在哪里。堆积如山的箱子就像拥挤的高楼大厦,带给我沉重的压迫感。
「那个是我这次要在拍摄中用的东西,所以从今天开始,这个就是桌子了。」
我妻学长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把他脚边的瓦楞纸箱踢给我。我便按照他的指示,把自己的可乐和脱下来的连帽外套摺叠好,放在纸箱上。
这间宿舍直通猪士艺术大学广阔的校园。我和我妻学长一起就读有好几门学科的影像科,只是,学长常常翘课,用一起就读这个字眼似乎不太恰当。
「咦?那是可乐吗?你不会喝酒吗?」
「因为我还未成年。」
而且我之后还得骑机车回到距离这里两站的公寓。
「不管是酒还是香菸,二年级的时候就可以尝试了啦。二年级就可以了!」
我们现在是二年级生。而我之所以称他为「学长」,是因为他漂亮地留级了好几次。当我刚入学的时候,我妻学长还是二年级生。
由于学长留级太多次了,我也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
不过,看他一脸络腮鬍和完全没整理的蓬鬆乱髮,就算别人说他已经超过三十五岁,我也会表现出毫不吃惊的无趣反应。
「不管什么事情都该尝试,酒也要喝啊。大学生活只有八年而已耶?」
这句志得意满地摆明了要待到被退学为止的格言,是学长的口头禅。正如他所说,他其实在艺大中做了好几部影像作品。而放在这宛如仓库的房间内的纸箱里面,几乎都塞满了进行那些摄影时使用的小道具和资料。
不过,放在这间房间里的物品中,没有一样是学长自己亲手製作的。他笨拙到甚至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才能把线穿过裁缝针。
与其说是製作,不如说是学长脱口说出:「不觉得这样做很有趣吗?」之后便着手企划,然后再负责「逼人製作」。
虽然我好像把他形容得很差劲,但后来我在这一年半中学到,其实像他这种负责企划的人,在艺术大学中意外地很少,为了完成一份作品,这样的人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当然,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容忍他那不知轻重的人格。去年的这个时期,他对初次见面的我所说的话,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反正你很閑,来帮我吧。」
我感受到的「声之色」是澄澈的金黄色。他的内心充满着自信,深信自己的提议全都是为了我好。
「这是你做的吧?」
他用手中的手机重複播放我之前当作作业提交的影片。他不知道是从哪得到那个影片,看完后特地来找我搭话。
当时连教室位置都还搞不太清楚的我,突然被不请自来的学长追问到狼狈不堪。
「你用什么编辑软体?」「高中时就在玩影像吗?没别的事情可干吗?」「所以你有多閑?」
面对这个根本还没报上名来就滔滔不绝的学长,我的内心起了一股无名火。遗憾的是,我无法拒绝他(毕竟我真的很閑),因此开始帮忙编辑他当时企划製作的作品。
顺便一提,已经完成的影片叫做《上课时,从眼睛发射光束的教授和被烧杀殆尽的学生们》,在影片分享网站的点阅率到现在都还在踏实地上升中。
我老是担心哪天会被教授本人发现。要是被问「是谁编辑的?」学长绝对会立刻出卖我。
不知道我妻学长是把我当作影片编辑人手看待、还是当作感情还算好的学弟看待,他常常会像今天一样,为了凑人数玩耍而叫我出来、或是只在进行製作作业时找我陪他。即使如此,对我来说,他仍然是自从我读大学之后相处时间最长的对象。
我妻学长整个腰沉入椅子中,一脸饶富兴緻地眺望着窗外。
「话说回来,我今天的发言可真是敏锐啊,我的实力真是不可小觑。」
从他这句话来看,可知他对于刚才的联谊毫无反省之意。
「我觉得她们没生气就已经算是奇蹟了……」
结果,学长失礼的态度和我沉默寡言的行为,并没有让女性们当场爆发不满的情绪,她们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啊。感激不尽。
「她们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你说得也是啦……」
「怎么啦?啊,难道是你之前那个『魔法耳朵』吗?」
「才不是。」
我没有对父母以外的人提过「声之色」的事。不过,之前被学长抓去打麻将时,我曾经靠着「声之色」看穿参加者作弊。
虽然当时我用「就是觉得他的声音在发抖」矇混过去,但从那次以来,学长就开始说我是个「拥有『魔法耳朵』的男人」。
「我有在联谊时,害女生觉得困扰过吗?」
「你不是说自己以前被女生搧过巴掌吗?」
「是在说小梓还是淳子的事?啊,还是真奈?」
「我比较讶异你可以一次讲出这么多名字……」
「啰嗦!况且明明是你的问题比较大吧!你在联谊后半段,根本一直低着头!」
学长高举手上的气泡酒,面对着我如此说道。
「你说得也没错啦……」
虽然原因出在学长身上,但我无法反驳。
只要不同时接收对方的脸和声音,脑中就不会浮现出「声之色」。对方不必直视我,但我的视线里必须有对方的脸孔。
所以,我实在无法在联谊中继续看着女性们拚命隐藏自己对学长的轻蔑与愤怒,只好在途中拚命转移视线。
我也不太懂发动的详细条件是什么,或许不只是接收声音,接收表情、动作和脸部皱纹等细微情报,都是让我感受到「声之色」的必要条件吧。
隔着电话聊天时,不会看见「声之色」。录影的影片等等,似乎也因为消除了各种细微情报,所以也不会浮现出「声之色」。
如果这次的联谊可以透过视讯电话参加,或许我就会觉得轻鬆许多吧。
「难得安排跟音乐科美女联谊耶,虽然其中一个不是我的菜就是了。」
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位。我是觉得那两位女性都非常有魅力,都有着漂亮肌肤和圆亮大眼。
「你只是为了凑人数才强迫我去的吧。」
「因为像你这种土里土气的家伙,也知道自己没资格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