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是隶属于美术社的社员。此时的她正坐在纯白画布前,完全没有下笔。
她每天都盯着空无一物的画箱不放,她决定开始寻找画具,好装满这个画箱。
她拨开草丛,挖掘地面,伸手捞向水底,有时候会打碎砖瓦寻找画具,但却是一个也没找到。
她在一片空白的画布和画箱面前崩溃大哭,正当她準备用双手遮住脸的时候,才察觉到──
自己的双手早已沾上缤纷又鲜艳的草地、土地、手能触及的物品的颜色。
她站了起来,用自己的双手碰触画布,画布浮现出歪斜但七彩耀眼的彩虹。基本上画面会用深棕色调的滤镜处理,只有从镜头(30)到(38)的〈少女的手〉〈画布上的彩虹〉是以彩色表现。没有台词。BGM〈Free as a Bird〉。
我一边随着通学的公车摇晃,一边阅读分镜图。
所谓的分镜图,就是写有取景角度或场景长度,有点类似影像的设计图。这次的分镜是连同脚本委託我妻学长的朋友一起製作。
「因为我握有那家伙的弱点,所以他没办法拒绝啦!」我妻学长用扭曲的笑容如此说道,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的朋友。分镜图最后一页的右边角落潦草地写着「天诛我妻」的小字。
总之,绘製分镜图和準备拍摄需要花费好几周,要真正开始着手拍片,也已经进入了十一月。
到了星期六,这台主要由大学学生和教职员搭乘的通学公车乘客变得比较少,车内也平静了许多,不用提高耳机音量也能集中精神。
今天是特地来详细确认拍摄用的场景,毕竟拍摄时不能出任何差错。我一方面不想让川澄同学感到困扰,另一方面也不想让她讶异地认为,原来我是个毫无本领的无能废物。
公车停下来等红灯,当我一边感受到车体的震动,一边翻开下一页分镜图的时候,头上的耳机突然被摘了下来。
我为了抓回被拉到后头的耳机线而转头一看,这才发现坐在我后座的人,正是川澄同学。
「哇!」
川澄同学听见我发出声音,吓得缩起肩膀,往椅背退了一下。
「你、你也在车上啊……」
川澄同学维持单手抓着我的耳机的动作,拿出她的手机。
〈我就在后面。〉
「完全没发现。」
因为我过于专注于看分镜图,她也没办法靠着声音让人察觉她的存在。因此她大概一直在等待公车等候红灯,乘客可以走动的时机点吧。
她在衬衫外多穿了一件蓝紫色的深色毛衣,手边盖着叠好的薄外套。今天没有穿裙子,改穿一件窄版牛仔裤,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穿裤装。或许是为了拍摄才选择穿容易行动的服装吧。
〈自从十月以后就没见面了呢!〉
「咦?啊,是这样吗?说的也是。」
我的心脏正不规则地乱跳,因为我还没做好跟她见面的準备和觉悟。我刚刚有没有自言自语?鼻毛有没有跑出来?《不让女性无聊的一○○种话题》,我则是一个也想不起来。
川澄同学完全不在乎我动摇的模样,拿起我的耳机靠上她的单耳。
这是间接耳朵接吻!我在内心如此大喊,不过这世上可没有这种单字。
她指了指我的耳机并歪着头。
「咦?这、那个,是、耳机。」
她边笑边摇头,用手指轻敲耳机中的扬声器部分。
「啊,是问曲子吗?这个……那是……」
现在播放的音乐是我高中时期很喜欢的电影原声带。但如果老实地直接说明,说不定会给人一种浓厚电影宅的感觉。正当我烦恼该怎么回答时,她就先帮我接话:
〈古典乐?〉
「啊,对。就是那种东西。」
喔──她做出这样的嘴型后,重新把耳机挂在我的脖子上,拇指掠过我的脸颊。就连如此细微的接触都让我紧张不已。
「你、你正在看那本书吗?」
她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上头用海报字体印了《魔法师的宴会》的字样,所有的汉字都有标示拼音。
「国小时,我曾经在图书馆看过这本。」
〈你会不会想说我都一把年纪了还看这种书?〉
川澄同学害臊地举起她的手机。
「不会,没有这回事。毕竟你学文艺的嘛,况且你之前也说过自己喜欢这一类的书。」
川澄同学害羞地抚摸自己的辫子后,谨慎地把书放回包包里。
〈你的行李也好惊人,好像钓客!〉
经她这么一提,我开始确认自己的四周。三脚架袋、手提公事包、还有好几个纸袋,全都放在隔壁的座位和脚边。
「嗯,我妻学长在做的另一个企划那边可以準备的器材更多,我们这边只是準备最低限度的器材。毕竟是少人数拍摄,而且事关作业。」
〈就我看来已经够专业了。〉
川澄同学似乎灵光一闪想起了某个东西,又再度询问:
〈也有那个吗?〉
「那个是?」
她比手画脚,双手的手心相叠,然后开始上下开阖。
「这是……?鳄鱼吗?」
她摇摇头表示我猜错了,然后又重新拿起手机,萤幕和视线靠得很近,不知道在打什么字。
我眺望她打字的模样,发现她使用手机的时候,几乎都是双手并用。看起来像是正在咬核桃的松鼠,非常可爱讨喜。
啪嚓。她弹了一下手指,让我看手机萤幕。她刚刚似乎搜寻了网路,搜寻栏上面写着「电影
拍摄
喀嚓喀嚓」。捲轴一往下拉,可以看到符合搜寻单字的图片。
「啊,你是说场记板吗?」
是有着黑白格子的木製拍板。拍板的下半部会有一个木板,可以在上头记载场景或镜头数。在拍摄前一刻,会让它发出喀嚓声的常见道具。
「那个最近很少使用了喔。」
川澄同学睁大双眼。
「在以前,声音和影像是用不同的机器录摄的。为了可以在后制的时候正确对上声音和画面,所以会在摄影机前敲响场记板,当作是表示拍摄正式开始的辨识用讯号。不过,最近的机器已经可以同时收录声音和影像了。」
川澄同学由上往下抚摸自己的胸口。
〈放心了!〉
「放心?是什么意思?」
〈因为其实我很怕尖锐的声音。〉
她同时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点点空隙,代表她不擅长的程度。会怕那个听起来很痛快的声音这点实在很奇妙,可惜在我询问以前,公车就抵达了大学。
今天要拍摄的场景得借用校内的美术教室,基本上没有上课的时候,教室都会上锁,所以我们得先去美术栋的研究室一趟。
校园内的路树和可从校内看见的山头已经完全被红叶覆盖,各自主张自己浓烈明显的叶色。摄影科的学生拿着像是大炮一样大的相机拍照,非摄影科的学生也停下脚步,用手机内建的相机拍下染上单一颜色的树群。
前往研究室的途中,我看到一身连身工作服的美术学科学生在画布前打着哆嗦,颤抖地说着:「不管怎么涂,都追不上真实的颜色……」我想应该是因为树叶每天不停地变色吧?我这句话放到嘴边,并没有说出口。
进入美术学科的校舍时,一个像是某种画材的黏稠味道扑鼻而来。虽然刚开始很在意那股味道,等我们抵达研究室之后,鼻子也习惯了。
「打扰了。」
川澄同学也从我后面高举写着〈打扰了。〉的便条本,跟着进入研究室。
研究室里面,有一位男助手和一位女助手,正在谈话当中。
「那我等一下就去丢掉这个。」
男助手敲了敲放在桌上的南瓜灯,那应该是拿来装饰前几天的万圣节用的东西吧。应该说真不愧是美术学科吗,用南瓜雕刻出来的脸孔拟真到就像是真的怪兽头盖骨,不仅细心雕出牙齿形状,连鼻骨都写实地突出。
「我知道了,拜託你了。」
我算準两人对话告一个段落,开口对男助手说道:
「不好意思,可以请帮我开205教室的锁吗?」
「啊,我有听说这件事。你是影像科的学生吧?我这就过去。」
男助手取下挂在腰上的钥匙串,和我们一起离开研究室。
走到美术室前,他开口说了些「今天天气真好」或是「要拍怎样的作品啊?」之类的话题,而我则是简短地加以回应。
抵达教室后,男助手熟练地开锁。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美术室正在上课,还是室温本来就会自动调整在某个数值内,总之里面保持着适当的温度,甚至还有点热。
「啊,非常谢谢你。」
川澄同学也和我一样深深地鞠躬行礼。
「结束之后再跟我说一声吧。还有,后面那个水果是启发灵感用的,请不要碰它。」
男助手留下这句劝告后就离开美术教室。差不多在听不见脚步声时,川澄同学把她的手机拿到我眼前。
〈真亏你可以一直跟他说话耶,虽然他人感觉还不错。〉
川澄同学会这么说也不是没理由的。男助手的面容十分吓人,身体则是强壮到似乎能空手削掉石膏像,要是不小心惹他生气大概会吃不了兜着走吧。但我只找他说话,是有理由的。
「因为女助手看起来似乎身体不太舒服。」
在他旁边的女助手的「声之色」陷入深邃的深紫色,那是代表压力和倦怠感的颜色。而男助手虽然长得可怕,「声之色」却非常和缓稳定。
川澄同学仰望天花板,似乎在回想那位女助手的模样。
「你看嘛,最近天气突然变冷,她可能因此感冒了吧?反正我也是隐约感受到的。」
我担心自己看见他人的「声之色」,但明明很害怕,却还是会利用自己看到的颜色来行事。我实在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川澄同学弹了一个响指后,开始在手机上输入文字。
〈这就是那个魔法耳朵吗!〉
她在这句话的最后用各种记号组合成一个像是笑脸的颜文字。用〈皿〉当作嘴巴,看起来就像是她本人一样。
「你、你是从我妻学长那边听来的吗?」
她点点头。
「那只是他随便乱讲的啦,我的耳朵很正常……」
〈他说你可以靠声音分辨真假。〉
川澄同学继续打下这段话,又在最后组合出恶作剧般的笑脸。
「那、那真的只是碰巧而已……」
为了转移话题,我开始慌忙地卸下行李。
「那个,差不多该开始準备了,不然会浪费时间。我得先跟你说声抱歉,我擅长的是编辑这块领域,本来就很少参加这类拍摄工作,可能有很多部分,会造成你的困扰。」
她看着低头致歉的我,以〈我也是,彼此彼此。〉这句话作为回答。
「那我先去走廊準备摄影机,这给你。」
我把一个纸袋交给川澄同学。
「那是衣服,套在你的衬衫外面就可以了。」
川澄同学点点头,并探头打开纸袋口,看了看里面的衣服。没想到她一看就僵直不动,全身像是时间暂停似的,只有整张脸看起来就像一尾冲进热开水中的章鱼般,一样的红。
「咦、怪了?学长没告诉你吗?分镜图里面也有画吧……」
她终于拿起手机做出反应,但举止就像机器人一样僵硬。
〈不其失我现ㄗ爱才知道要穿这痾!〉
「冷、冷静点!」
她打字的双手颤抖,打出来的字也出现一堆错字。
〈毕竟是美术ㄕ恶嘛!毕竟要演高中声!〉
纸袋里装着我妻学长从他姊姊那边拿到的女高中生水手服,那是这次拍摄时要穿的服装。
「啊,那个…不愿意的话不用勉强……」
我反射性地如此开口提议,但其实脚本中的女主角已经设定成高中生,不可能让她穿自己的服装拍摄。
〈没关係,我在遮里换装。〉
川澄同学低着头把手机拿给我看,打出的句子还残留一点错字。我一边喃喃说着:「那就……」一边带着装满器材的包包往走廊走去。
我的脸不知不觉也变得一片火红,看见她的反应后,让我觉得自己好像逼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精神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在準备工作上,光是从收纳袋中取出三脚架,就花费了我好一段时间。摄影机还没架好,她就已经换好衣服了。
她的敲门声中带有一点踌躇的感觉,把门开到大约只有十公分的缝隙。
「啊,嗯,衣服换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