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十二月,校园失去了色彩。学生们也把自己包得鼓鼓的,朴素的色调在校园中显得更加醒目。树篱和街道树的叶子全都掉光,露出了枝干。草坪也发白,光秃秃的部分露出了灰色的碎石。
上课时无意间往外看的景色,似乎和上个月相比无精打采了许多。就连天空的颜色都貌似蒙上一层灰。
「喂、诚一!」
下课后,正当我在扣大衣扣子的时候,一头棕发的同班同学跑来搭话。
「哎呀──好冷喔,完全是冬天了!都快要冻僵了耶!我都已经把暖暖包贴到像是老婆婆的酸痛贴布一样了呢!」
「这、这样啊。那个……」
「抱歉,刚刚只是个开场白罢了,不用勉强自己做出反应啦。」
他约我参加酒会好几次,但我到现在都记不得他的名字。
「我就不多说其它的了,其实社团拍摄影片需要临时演员,接下来一个小时可以来帮忙吗?结束后我请你吃牛丼!」
他用双手合掌做出拜託的动作,身上的羽绒外套发出摩擦声。
「事出突然真抱歉──」
他的后面跟着一位女学生,也同样一脸抱歉地双手合掌。
我见他们俩的「声之色」,是有如枯萎小麦的浅茶色,他们很烦闷。或许是社团的学长之类的人,强迫他们为了拍摄必须凑齐人数吧。
「对、对不起,我之后还要编辑作业,后天就要提交了。」
这是事实。但我同时也对于自己有合理的藉口感到安心。
「作业是跟我妻学长做的那个吗?」
「是、是没错……」
我妻学长的知名度可真是高啊。
「啊──诚一,要是你被那个人抓住什么弱点的话,我会救你的!」
订正一下,真是恶名昭彰啊。
「没、没问题啦。」
「不过你的黑眼圈可真重啊。」
棕发同学指着他自己的眼睛,我解释说:「只是最近一直熬夜罢了。」
「这样啊,那你也加油!可别随便被学长使唤啊──啊,还有,不用对我这么恭敬没关係啦。」
从他的「声之色」中可以发现,他并没有对我的婉拒感到任何不满,我的心中反而产生了一点罪恶感。
「糟糕,再这样下去得拍到圣诞节才能完工了吧?」
「要不要问问小朋?」
「商大的?但拍摄场所是这里的广场耶?」
「不会被发现的啦,反正又没穿制服。」
听见远离我而去的他们之间的对话,让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荆棘刺着。
听见拓海先生提到真冬同学就读的大学校名后,我也无法直接说出自己就读的其实是哪所大学。
脑袋不仅无法追上目前的情报,同时又觉得恐怖。这感觉就和看见他人藏在心底那代表愤怒或悲伤的「声之色」一样。恐惧让我的双腿瘫软,只能选择逃跑。
我决定当作没听过那件事。反正只要这礼拜完成作业,一切都会结束。假装不知道就好。
越是如此告诉自己,我就越是满脑子都是真冬同学的事情。
拓海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
她来到我住的公寓时,是从和大学相反方向的月台出现的。
搭电车前往拍摄场所的时候,她是直接买车票,搭电车通学的她,难道都没有那段区间用的定期车票吗?
她在卡拉OK中,也没拿出自己的学生证。
从我入学开始到遇见真冬同学为止,我曾经在校园内看过她吗?
我不禁疯狂思考的这些事,正支配着我狭窄的大脑。
现在如果去文艺栋来回走动的话,说不定会看见她。在那边到处打听的话,说不定可以掌握真相。
有很多方法可以确认,但我根本没有付诸行动的勇气。
就算她是外校学生也没关係啊,这代表她有多么想把千夏小姐唱的歌影像化。她只是刚好没机会说明自己是不是本校学生罢了,应该只是这样吧。
从那天开始,一天大概有三次会在脑内得出这种结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上礼拜才看见真冬同学的笑脸,现在的我却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敲了敲有着深木纹路的大门,不知道是不是门没关好,敲门声听起来非常不厚实。
「呜喔──门没锁,进来吧。」
听见我妻学长模糊的声音后,我直接开门进去。真冬同学在十天前整理好的玄关走廊马上就被垃圾袋埋没。
学长披着和式棉袄面对电脑,看他的背拱得圆圆的,简直就像是一尊设计成弯腰驼背模样的装饰品。
我这几天都一直窝在学长的房间内,只有在要换衣服的时候才会回去自己住的公寓而已。
我自然而然地坐在暖桌前,拿出不知道为什么要放在包包里带去上课,并觉得「不带着不行」的滑鼠。大概是因为当时实在太想睡了,我想这点诡异的举止应该还在容许範围内吧。
我们被行程表追着跑的原因,是为了把影片加工成深棕色调。由于没有统一好每个镜头,导致必须重新加工好几个刚做到一半的作业。虽然这是我妻学长决定的,不过我也没什么异议。
「好怀念小真冬的咖哩啊……她还会过来做给我们吃吗……?」
「她一定也很忙吧。」
自从和她去卡拉OK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就算遇见,我也无法正常地应对她了吧。
「诚一,说点有趣的事情吧,让我清醒点。」
我妻学长只用蔓草花纹的和式棉袄面对我,做出无理的命令。
「没有那种故事,最近都只有忙着编辑而已。」
「我也是啊。啊,不过……」
学长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而笑,隔着他的背也看得出来他正在颤抖。
「你之前,不是说过,有个穿着连身工作服的美术学科学生吗?」
「努力画树的那个人吗?」
「没错,就是他,之前看到的时候……呵呵。」
大概是因为戳到他疲倦的时候降低的笑穴,自己才刚讲完,就开始笑了起来。
「他终于画完树枝,可是啊,我今天看到,他画的树啊,竟然多了一堆圣诞节用的灯饰……噗哈!笑死我了……噗嘻……!」
学长一个人捧腹大笑了好一阵子。
「哈……不过啊,像他那种毫不通融的人,可能是个天才喔。」
「或许吧。」
我附和他之后继续埋头作业。等我下一次开口,已经是沉默十分钟左右之后的事了。
「学长……」
「干嘛──?」
「曾经有女人对你撒过谎吗?」
我妻学长的椅子嘎吱作响,只有座椅的部分迴转了九十度,他转向面对我时,我发现他脸上的黑眼圈大到宛如美式足球选手会在眼睛下面画的遮阳眼膏。如果我脸上其实也有一样的黑眼圈,也难怪刚才在教室里跟我说话的同学会那么担心我。
「没想到你会问我这种问题。」
学长把头上的耳机拿了下来,他毛躁头髮上的耳机压痕,看起来就像是被车辗过一样。
「还好啦……我只是突然想到,联谊时那个给我联络方式的女性。」
「啊──的确有这回事。那都是几年前的事啦?」
「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啦。拍摄前的。」
我妻学长心不在焉地继续说道:
「被骗啊,记不太清楚呢,当然有啊。不过我骗人的次数反而应该压倒性地多吧。」
「你会说自己是帅哥,然后跟网友见面。」
「那才不算骗人──我觉得自己是帅哥啊!」
学长的朋友一定比我多数十倍以上,他与他人之间的连结,铁定早就比我这辈子能认识的人还要多吧。
「不过,所谓的沟通交流,本来就包含了互相欺骗在内啊。」
电脑萤幕上的游标动作突然变得很诡异,看起来就像是时钟坏掉的秒针抖动的模样,害我一瞬间冒了冷汗,不过马上就恢複正常了。
「你意外地很豁达呢。」
「像你那样拥有一双「魔法耳朵」,再加上朋友很少,应该不会遇到别人骗你的事情吧。结果还是选择啊。」
「选择?」
「虽然即便是我也遇过很惨烈的经验,但就我的角度来看,你毫无交友关係的生活简直无聊到不行。结果问题还是归在你想选择什么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眠不足,我妻学长的发言实在很缺乏平常那股霸气。
「进入他人内心的同时,也代表对方会出现在自己的内心,会发生各种事情也不奇怪啊。想东想西对我来说实在太麻烦了,所以我会选择先接近对方再说。」
脑中掠过我的父母。我已经将近一年以上,没有看见对我说「哪里怪,那是个性啦」的父母的脸了。
接近他人是很危险的,想要接近他人的想法,一定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学长又再度面对自己的电脑萤幕,继续操作他的滑鼠。
「学长,你在处理哪一段镜头?」
「一开始的女优访谈。」
「有那种镜头吗?」
「初体验是在高二耶。」
「啥?」
我转头确认我妻学长的电脑萤幕,这才发现他正在看以粉红色为基础色调的不明网页。
「你在死线前看什么东西啊!」
「这是为了让脑袋清醒啊!」
如此辩解的我妻学长的「声之色」变成和网页一样的桃色。
好不容易让他把精力放回作业上,光是跟他对谈就耗费了贵重的体力。
「唉……学长,我去买点东西吧。晚餐。」
「接下来换我去买了吧?」
「没关係,我要转换心情。把想要的东西写给我。」
学长喃喃抱怨说:「我也想要出去转换心情啊」后,写好必要的东西,就把便条本递给我。里面列了能量饮料、热咖啡、包子等等许多品项。
「那……咦?」
我往回翻他交给我的便条本,前几页都罗列了学长为了编辑而笔记的数字,接下来几页却出现了我有印象的漂亮文字。
「学长,这个……不是真冬同学的便条本吗?」
我妻学长探头确认后,漫不经心地说:「咦,真的耶。」
「啊──我记得是在拍摄时碰巧看到它掉在地上,就捡起来用了。」
「她一直在找这个耶……」
我对我妻学长随便的态度讶异不已。
「不还给她的话,她会很困扰吧?对她来说这是……」
抓着便条本的手突然疯狂冒汗。对了,这本便条本上写着真冬同学的发言。
「啊?怎么了?不去买东西吗?」
「我、我去。好,我出门了。」
我披上外套,连扣子都没扣就跑去外面。突然吹来的一阵风把手上的便条本页面吹得啪啦作响。
我快步走在往便利商店的路上,中途甚至没察觉到后方来车,被对方按喇叭才往路边靠。
明知道不应该看,里面应该写了很多和我以外的人的对话,看了就违反规则了。即使如此,说不定在这些纸片堆之中,藏有可以让我接受的情报。一这么想,我就无法再阻止自己。
我站在路边,吐着好几次白色的气息,深呼吸几次后,才慢慢地定神从第一页开始看起。
〈早安!〉〈麻烦了!〉〈我发不出声音!〉〈YES〉〈NO〉〈?〉〈咖啡。一份牛奶。〉
翻了几页都是用一整页的页面写一句常用句子,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