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辉灿烂的舞台上,存在着一切。
那是在椿的记忆中最闪耀、宛若梦境般的时间。
母亲带着当时才刚升上国中的她,来到歌剧院。
座位在一楼的后方,虽然是正面,但距离舞台很远。不过从关键的舞台传来的热度,却淹没广大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几乎令人晕眩。
音乐厅呈研钵形状,除了灯光照射到的局部区域之外都很昏暗。观众席悄然无声,彷佛自己以外的一切都化作舞台外围阴影的一部分,就连叹息都在转瞬间被吸收,没有发出声响。
取而代之的是华丽而整齐的管弦乐音色。熟练到没有分毫偏差的音乐席捲观众,扩散到剧场的边缘。
在音乐的漩涡当中,椿握住双拳,紧盯着舞台。
她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发觉当她移动身体时,手帕掉落在地上。
坐在旁边的陌生男孩弯下腰替她捡拾手帕。然而当他要把手帕递出去时,看到椿仍旧凝视着舞台,苦笑了一下,把手帕放在膝上。
椿的眼中只有在中央唱歌的新娘。
扩展成圆形的长头纱吸引她的目光。白色礼服宛若大朵的花,在灯光底下绽放耀眼的光芒。
这或许是结婚典礼的场景。捧着花束的新娘带着幸福的微笑歌唱。
歌声宛若不断滚动磨亮的珠子般。
每一个颗粒都像奇蹟般美妙,处处洋溢着幸福,让椿小小的胸膛也在发热。泪水从她的眼眶流下来。
──明明是接触到美丽、幸福的东西,为什么会想哭呢?
孩提时期的椿还不知道理由。坐在隔壁的男孩发现她无声地在哭泣,惊讶地瞪大眼睛。椿只是凝视着高声歌唱的新娘。
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能够像那样歌唱──
椿伸手去摸自己带有热度的喉咙。
不知会多么──
然而这一切已经成为……无法实现的梦想。
※
手掌触摸到的喉咙宛若生鏽的弦,绷紧而僵硬。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椿自己的错觉。身旁的同学看她的表情变得忧郁,问她说:
「羽鸟,怎么了?」
「啊,没事。只是有点紧张……」
她生硬地回答,对方似乎就轻易相信了。
一行人都是同一所女子大学的新生。当她们走下车站阶梯看到校园,便不约而同发出欢呼。充满历史气息的他校大学门口挤满了人,宛若学园祭般热闹。走在前方的一人指着并排竖立的看板问:
「你们想先看哪一个社团?」
「先看球类社团吧。不是去当社团经理那种,要可以自己打球的地方。」
「我想找舞蹈社团。」
接二连三提出的选项,都是她们在接下来的大学生活想要尝试的活动。然而她们提出的社团当中,却没有古典乐相关的社团。换一个环境,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差异──椿一边感到惊讶,一边回顾现在的自己。
那一天,她在自认赌上命运的比赛中,迎接了残忍的失败。
她不只无法唱完,还在舞台上倒下。这是作为一名演出者难以置信的失态。
然而降临在彻底失败的她身上的……还不只这样。
椿在无意识中,又伸手去摸冰冷的喉咙。
这里彷佛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或许是因为在那场比赛之后,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唱歌,所以才会这么想。至今她不曾这么久没有唱歌。
然而就算想唱,她也已经无法唱歌了。
因此她……自行选择离开音乐大学。
椿就这样脱离声乐之路,重新转入普通大学,此刻在这里过着一般的新鲜人生活。
「呃,那个,真的要进去吗?啊……」
校门口树立着色彩缤纷的看板,还有许多学生在发传单。椿被正门乱鬨哄的景象震慑,转头探望左右却哑口无言。
和她一起来的同学不知何时已经一个不剩。在她被热闹非凡的景象吸引注意力时,她们已经分头前往自己要去的社团了。
椿这么快就在陌生的大学落单,不禁垂头丧气。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的……」
她在音乐大学时,从早到晚都专心一意在练习,老是拒绝同学的邀请,再加上她拒绝的方式也很笨拙,到最后理所当然变得孤立。也因此,来到新环境之后,她决心要避免重蹈覆辙。
今天椿受邀前来这所大学举办的「社团招生日」。各社团为了招募新生,各自借用教室进行招生活动,有些社团还开放其他大学的学生参加。椿盯着一块看板,上面写着:「我们是感情很好的校际网球社!」
「网球啊……」
她在国中上网球课时,球总是飞到围栏外,最后得到「全垒打王」的称号,还被老师哀求「拜託,挥拍的时候不要使出全力」。这段经历如果被知道了,大概会被拒绝入社吧。不过反正除了网球以外,应该还有多到数不完的社团。
她至今一直过着以歌唱为重心的生活,因此对于该做什么完全没有头绪。除了想要交朋友以外,她也觉得应该找个音乐以外的兴趣。
椿低头看着自己空虚的胸口。
「好……进去看看吧。」
她下定决心,随着拥挤的人潮走进正门。她避开人群集中的地方,开始漫步在陌生的大学校园中。
「一号馆正在上映!欢迎来观赏!」
「下周末的迎新会要举办烤肉!」
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和一张接着一张的传单──人数之多和他们散发的活力,让椿感到招架不住。由于是男女合校,因此男学生也很多。女子大学的同学之所以会彼此相约前来,也许是为了这个理由。
椿正在比对传单上的地图与校园,突然有个亲切的女学生对她说:
「你要去哪里?你对文学有兴趣吗?」
「很抱歉,我对文学不太……」
椿老实回答,对方便显得很失望。她连忙改用委婉的方式说:
「那个……我还没决定要参加什么社团。我想要到处看看。」
「这样啊。如果你之后有兴趣,就到我们这里吧!」
椿拿到传单想要道谢,对方已经去招呼另一个新生了。
椿实在很难跟上如此精力充沛的步调。如果说这就是一般大学生,那么椿大概还只是大学实习生吧。
「总之,先往前走……」
广大的校园内,铺石板的林荫道路到处分岔,耸立在道路两旁的建筑新旧并陈,设计也不尽相同。大概是因为这所大学历史悠久,所以校舍各自建立的年代和用途都不一样。其中有看起来像古迹的红砖建筑,也有现代化的白色教学大楼。今天有很多大楼似乎都开放作为社团招生使用。
椿朝着招呼她的声音一再点头,盲目地到处乱走。她从中途就刻意避开人群,单纯是因为受不了太多人而头晕。
「好、好累。」
她差不多想回去了,可是却不知道正门在哪里。她检视地图,环顾人已经变少的四周。
──这时她突然停止动作。
「管弦乐团的……现场演奏?」
她回顾林荫道路的另一端。
在社团招生骚乱的空气中,隐约可以听到管弦乐团的声音。
这首曲子听起来轻盈而快活,似乎是以小编製的乐队演奏。椿受到乐声吸引开始往前走,越接近音源,整齐的音乐轮廓就越清晰。
「这是……莫札特的《费加洛婚礼》。」
乐团演奏的是天才作曲家莫札特的人气作品《费加洛婚礼》序曲。即使是不常听古典乐的人,应该也至少听过一次这首有名的曲子。椿受到宣告喜剧开始的轻快曲调吸引,不知不觉加快脚步。她穿过捷径般的小路,来到白色墙壁的教学大楼后方。
「是这里吗?」
她不知道入口在哪里,不过总不能从附近的窗户爬进去。
椿沿着墙壁走。乐声稍微远离,相对地招生的声音变大了。大楼入口和其他建筑一样,有几个学生在发传单。
其中一人注意到椿,对她说:
「我们是合唱社!你对唱歌有兴趣吗?」
「唱歌……」
她反射性地伸手去摸喉咙,然而那里只有僵硬的触感。
「……很抱歉,我不太擅长……唱歌。」
「这样啊,真遗憾。不过这里有各式各样的社团,你可以来逛逛!」
从建筑里面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伴随着几种音乐的声音。椿听到这个声音,感到有些紧张。音乐大学苦涩的回忆闪过她的脑海。
──即使如此,当她想起先前的莫札特乐曲,心情就奇妙地变得轻鬆。
椿为了鼓舞自己,点了点头,然后踏入建筑内。
建筑内部比外面更有学园祭的热闹气氛。
每一间教室似乎都分配给各社团。走廊上有好几个手拿传单的学生,招呼着往来的新生。如果新生有兴趣,就可进入教室听说明。其中也有些新生或许已经决定要去哪个社团,看着传单上的教室号码直接走到教室。
椿也和他们一样,虽然有几个社团的人招呼她,却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
「原来这栋都是音乐社团……」
递给她的传单都是管弦乐、合唱、乐团、吹奏乐等音乐社团的介绍。毕竟有好几百个社团,场地分配似乎有一定程度的系统。从周遭的教室传来的演奏声是公演的录音。
「不过刚刚那个应该是现场演出。」
莫札特的乐曲声已经听不到了。不知是被室内的喧嚣声淹没,或是已经结束。椿内心祈祷是前者,快步搜寻附近一带。
接着她在走廊尽头看到大教室的门。
门上贴的纸写着「演奏中请随手关门•欢迎自由进入」。旁边竖立的看板上则有时间表。看来这间大教室应该是各社团轮流表演用的。
「就是这里……」
心急的椿没有检视这个时段的使用社团名称,就推开了门。
──在这个瞬间,音乐如潮水般涌来。
这是轻巧悦耳的莫札特音乐。宛若细流般令人感到舒畅的乐音,仔细听却是每一个音符都经过仔细琢磨。以扎实的熟练度为基础、却不夸耀技巧的轻快演奏,令椿屏住气息。
舞台是大型阶梯教室的讲台。
台上有围成半圆形的十二名管弦乐演奏者及指挥,另外还站了两名没有拿乐器的女性。其中一人是穿着连身裙的长髮美女,另一人则与之形成对比,是个穿着牛仔裤的娇小短髮少女。她们并排站在管弦乐团员前方,面对着指挥。
「那是……」
椿凭她们站的位置,立刻理解到她们的角色。
曲子和刚刚一样,是莫札特的《费加洛婚礼》,而现在进行的是──
长发美女张开嘴巴,唱出嘹亮有力的歌声。另一名少女也迅速接着唱同样的旋律。
两个女人原本若无其事的表情突然产生变化,兇狠而冷淡地瞪着彼此。交互唱出来的义大利文对话,怎么看都是充满恶意的争吵。其中一人交叉双臂,另一人则委婉地指着背后。看到这个「出去」的手势,对方偷偷地吐舌头。
光是这个演技,应该就能让观众明白髮生了什么事。喜剧性的演技与轻快的音乐,引来台下的笑声。
两人生动活泼地表演,管弦乐团则围绕着她们。坐在摺叠椅上的十二名演奏者当中,有的面带微笑,有的用身体打拍子,每个人都愉快地奏出自己的曲调。这些音符自由跳动,却能巧妙地纺织成一条美丽的腰带。令人心情雀跃的愉快乐曲,旋即让教室内的空气变得活络。椿低声喃喃自语:
「这是……歌剧。」
那是莫札特注入爱与热情的艺术。
将音乐与戏剧结合在同一座舞台上。
又称为综合艺术,是人类创造的杰作之一。
椿獃獃地望着演奏的景象,脑中唤起过去曾经看过的华丽舞台。
不断轮替上下台的剧中人物、打动人心的歌声、将世界无限扩张的管弦乐团──椿就像投入到几乎要被吞没的孩提时代一般,凝视着铃铛般的美妙歌声与舞台。
眼前的舞台上,歌手与演奏者都穿着便服,却奇妙地让她联想到昔日看过的舞台。椿情不自禁地想凑向前,突然注意到挥着指挥棒的青年。
那是身穿黑色衬衫的背影。
他的身高大概比椿高两个头,宽广的背挺得很直,举起的双手纤细地、时而大胆地引导演奏。
他具有静谧但确实的存在感。
白色的指挥棒统整着场上的所有演奏,更进一步地任其自由。椿之所以在此刻之前没有意识到他,是因为他充分引出其他乐手的魅力,自己则忠实扮演幕后人员的角色。
然而一旦注意到他的技术,就能理解他非凡的指挥能力。他能够仔细而巧妙地将时而彼此冲突的元素融合为一首乐曲。
在此同时,受到他引导的乐手却也没有被局限在狭小的框架里。两位女性能够神采飞扬地歌唱,一定也是因为信任他的指挥。
「……好厉害。」
追随他的视线,就会发现他不仅看着歌手,也看着所有乐手。他紧盯着每个人细微的动作,控制整首乐曲。
这份安心感让椿静静地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