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化作声音,声音变成歌曲。 
毫无中断地连结在一起,就唱出歌了。 
这一定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任何人在出生时,都曾经像这样发出第一道哭声。 
还有──即使痛苦也想要再次往前走的人,也是如此。 
※ 
黑田说过,歌手本身就是乐器。他说的应该没错。 
就如管弦乐手会保养乐器、製作吹嘴,歌手也必须掌握、调整自己的身体。随身携带口罩、不喝碳酸饮料、不要过度咳嗽等等,一堆细节在意起来没完没了。 
也因此,椿仍旧保持长年养成的习惯,这一阵子致力于增加体力与肌力。她虽然还不至于被称作肌力训练狂,不过也不会漏掉基础训练。 
这天她在大学图书馆借了舞台相关的书之后,回程约两公里的路途也选择走路而不搭公车。平时她会以背上会发汗的速度跑步,但今天她跟人有约。她到达车站附近的出租练习室前,用毛巾擦拭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她一进入建筑就看到在柜檯前等候的男子,不禁跳起来。 
「我、我迟到了!」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 
「是我拜託的……而且特地请你过来,我应该要先到才对。对不起。」 
椿再度鞠躬,拿着小提琴的黑田则以诧异的表情看着她。椿一边到柜檯办理手续,一边问担任总监督的黑田: 
「练习的进度怎么样?」 
「应该勉强可以赶上。夏季公演的準备期间会有新社员加入,所以每次都像这样,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太差。学园祭的表演也受到好评。」 
「你有这样告诉大家……」 
「没有。如果在正式公演之前鬆懈,那就糟了。」 
看他依旧如此严格,椿不禁噗哧笑出来。她可以清晰想像,在学园祭的舞台之后,大家听了黑田的讲评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距离强化集训已经过了一个月左右,椿至今仍旧没有去练习。她开始怀念社团的空气。黑田反问领取房间钥匙的椿: 
「清河有跟你说什么吗?」 
「他会传简讯给我,很详细地告诉我各种事情。譬如大道具的进度,还有演戏很开心之类的。」 
清河因为担心椿,曾经有一次到学校正门来等她。当时椿既惊讶又感谢──然后拜託他:「我一定会回去,所以请再等一下。」 
她所需要的,是準备踏出脚步的时间。 
──为什么无法唱歌?到底是什么绊住她? 
她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明明知道,却假装没看到,只有无法再唱歌的身体在诉求。 
「就是这里。」 
椿打开事先预约的练习室门,摸索着开灯。突然亮起的强烈灯光让她瞬间想到那场比赛。浮现在脑中的景象使她动弹不得,僵立在门口。黑田探头看她,问: 
「羽鸟?」 
「对、对不起,我没事。」 
椿恢複理智,用快要颤抖的手转动聚光灯的开关。这间房间大概因为是多功能的录音室,因此也设置了光线强烈的照明器具。当刺眼的光线强度降低到一般房间的程度,椿总算鬆了一口气,放鬆肩膀的力量。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走进房间。比她的公寓房间还要大的练习室内,一整面墙壁都是镜子,前方摆着一台平台钢琴。 
「真大。」 
「其实也有小一点的房间,不过我个人需要一定程度的空间,否则就感觉很难开口唱……」 
「原来如此。」 
听到黑田回应,椿感到紧张。一说出「唱歌」,她仍旧会全身僵硬。自从那场比赛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唱歌。 
然而她相信必须越过这个障碍,因此才拜託黑田。 
椿把装了很多书的背包放在椅子上。她借用大学礼堂做过发声练习,身体也大概暖和了。一定没问题。 
椿重新面对黑田,向他鞠躬。 
「上次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老是麻烦你,真的很对不起。」 
集训那天晚上,最后是黑田把陷入混乱的椿送回租屋处。在电车中和从头到尾缩着身体啜泣的人待在一起,再加上周围的视线,想必非常尴尬。即使如此,黑田依旧待在她的旁边,没有表现出困扰的表情。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既感谢又抱歉。 
面对红着脸道歉的椿,黑田苦笑着说: 
「在那样的状态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去。行李没问题吗?」 
「理惠帮我送回来了。」 
次日造访的理惠或许是察觉到椿的状况,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如果有烦恼的话,随时传简讯给我吧。」如果说东都大歌剧社的黑脸是黑田,那么白脸或许就是理惠。是她邀请仍旧找不到答案的椿去看学园祭,而椿由衷庆幸自己接受她的好意。黑田对于演奏者如何看他的指挥,大概没什么自觉。 
黑田放下小提琴和包包,稍稍耸肩。 
「到了这个年纪,每个人都会有些瑕疵,我也是让学长姊感到棘手的类型。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你大概有什么纠结的问题。这都在预期範围内。」 
「真抱歉,我是个预期範围内的学妹。」 
黑田一有机会就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一定也是因为暗中在替她担心。他对缩起身体的椿微笑。 
「别再道歉了,你还记得我一开始跟你说什么吗?」 
「记得。」 
她到现在仍旧清晰记得社团招生时的情景。当时那句话就像来自正面的刺一般,刺中了椿。 
『不是会不会唱歌,而是想不想要唱歌吧?』 
「──虽然花了很长的时间,不过我现在想唱了。」 
椿自己也知道,当时和现在的她有什么不同。她抬起头,直视黑田。 
「黑田,你愿意听吗?」 
这是宛若冲撞般的笨拙请求。 
对于作为一名女高音面对自己的椿,身为指挥的黑田点头。 
「当然了,唱给我听吧。」 
一年前的现在,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上学、上课、读乐谱练习──在忙碌的每一天当中,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 
在这当中,不知从何时开始,她连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无法了解了。 
但现在不同。站在钢琴前方的椿展开乐谱,做了深呼吸。 
「伴奏方面,请你比平常更宽容大量一点。毕竟我没有多余的力量……」 
「我没有那么小心眼。就算是清唱也没关係,你要唱什么?」 
「《波西米亚人》的咪咪。」 
找回声音、练到勉强能够唱歌的程度,足足花了她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段期间,她面对自我,慢慢地练习这首曲子。 
在女高音的咏叹调当中,这首〈我的名字叫咪咪〉是最有名的曲子之一。 
这首曲子是椿在国中时首度唱的咏叹调。在这之前的歌唱课中,她一直在唱孔科内的练习曲或义大利歌曲,因此当她得到新的指定曲,很天真地为了「可以唱咏叹调」而感到高兴。实际上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得到最低限度的合格成绩,不过对椿来说,仍旧是难忘的曲子之一。 
她和社团的人一起去看《波西米亚人》的时候,也很专注地听这首咏叹调。咪咪一开始唱的这首歌是她的自我介绍,也是歌手本身的自我介绍。 
对椿来说,这是回到初心的一首曲子。 
当她能够唱这首歌之后──她想要再次尝试唱那首新娘的咏叹调。 
椿挪开椅子,站着面对钢琴。 
她按下第一个E的音。 
这是定音用的音。 
然而也是宣告开始的声音。 
椿等候这个音只剩下迴响而消失,然后开始唱。 
「Si──」 
普契尼的歌剧《波西米亚人》描述贫穷的巴黎青年之间的友情和爱情。主轴是诗人鲁道夫与体弱多病的裁缝咪咪的恋情。两人经历彼此思慕的分离,最后病重的咪咪在鲁道夫陪伴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咏叹调〈我的名字叫咪咪〉是她对鲁道夫第一次谈到自己的歌曲。歌词唱出朴素的日常生活、喜欢的东西和令她感动的东西,是一首做梦般而令人怜惜的歌曲。 
椿贴近歌词,唱出暗藏热情而甜美的歌。 
如果说加入感情能够让歌曲产生厚度,那么不知世事的咪咪正如昔日的椿。 
在小小的阁楼刺绣生活的少女,从窗户仰望天空,看到春天的太阳而喜悦。读诗作为慰藉、因为「自己做的花没有香气」而悲伤的她,或许已经预感到自己生命的短暂。 
然而现在的椿只是天真无邪地诉说,唱着时而无法压抑的梦想,仰望白色的天花板,在那里看见遥远的蓝天。 
普契尼创造出捕捉情感的旋律,成为受人喜爱的人类之歌。 
椿以情感作为捻线的材料,纺织出美丽的声音。 
「──Altro di me non le saprei narrare──」 
从描述自我的歌曲及梦想世界回来的咪咪,朝着面前的男人腼腆地说: 
『我已经说完了,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的邻居。』 
她困窘地告诉鲁道夫。 
而椿的歌也结束了。 
耳语般的语句结束之后,椿解除了全身的力量。唱完一曲的反作用力,让她额头上冒出许多汗。指尖之所以会颤抖,应该是因为紧张吧。 
椿垂下肩膀叹息,然后对黑田微笑。 
「黑田,这就是我。」 
就如咪咪述说着自己,这首咏叹调也在述说椿。 
从国中走来的路途,一度中断、但又连结起来的东西。 
她以歌曲呈现这段路程。黑田对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发出坦率的讚歎: 
「你的声音很好,兼具透明感和坚韧度。」 
「……谢谢你。」 
如果狂妄地把音乐大学时期当作现役阶段,那么现在的她大概只达到当时的八成左右。椿瞥了一眼摊开的谱面。 
她之所以选这首歌当作第一首,除了回到初心的意义之外,也因为这首曲子对她来说相对好唱。抒情的旋律宛若依照歌手需求裁剪的服饰,可以发出想要发出的声音。这首歌将没有使用而沉睡的身体逐渐恢複为能够唱歌的乐器。 
她微微苦笑,黑田则对她点点头说: 
「隔一段时间没练,要恢複到这样的程度,应该很辛苦吧?」 
「我不会说不辛苦,可是很快乐。」 
椿已经很久没有全心全意练习唱歌了。她用手帕擦汗,做了深呼吸,然后再度对黑田说: 
「不过接下来才是我真正想要说的,所以……请给我老实的评价。」 
椿握紧拳头。 
接下来其实才是她必须面对、必须追求答案的东西。 
找回失去的歌声,并没有解决问题。 
知道自己的歌缺少什么,并没有解决问题。 
依旧留下来的问题……正是椿逃跑的理由。 
和加奈美重逢之后,椿才面对污泥般的这股情感。她明白了自己不愿去看的是什么,她只能凭意志压抑想遮住耳朵逃跑的冲动。她注视着黑田不会谄媚他人的眼睛。 
──好久没有这么紧张了。 
上一次感到如此紧张,大概是那场比赛的时候吧?椿想起强烈的灯光,以及更远处审视自己的无数眼睛,觉得心脏彷佛被紧紧掐住。 
不过她立刻转换想法。 
黑田和他们不同。他是东都大歌剧社的总监督,也是椿的指挥。 
因此她不需要害怕。黑田也注视着椿已经下定决心的眼睛。 
「老实的评价吗……」 
他的表情就像指挥时一般严谨而自製,在这当中又带有一丝苦涩。然后他开口: 
「如果是清河……听到你刚刚的歌声,大概会说『努力的话一定可以成为专业歌手』吧。」 
「……的确。」 
这个感想听起来委婉,实际上却很明快。椿闭上眼睛微笑。 
换做清河,的确很有可能会兴奋地告诉她:『小椿,你太厉害了!一定可以成为专业歌手!』椿可以轻易想像到他雀跃的声音,轻声笑了出来。 
不过黑田的话真正的意思却不一样。这句话只是意味着──「不常听歌剧的人听起来,会有这样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