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努力。」
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向我搭话。
我当时刚在操场上跑完五次一百公尺。
她的声音和已经没那么热的傍晚空气很像,隐约带有甜甜的感觉。
我刚全力冲刺完,喘到连话都说不出来,那个女孩走向我,递给我一条毛巾。我反射性地收下毛巾,但真的可以用吗?毛巾散发出柔软精的甜美香味,让我犹豫了一下。
「你不擦一下汗吗?」
我一陷入沉默,她就可爱地歪着头问道。头髮碰到脸颊时,似乎让她觉得有点痒。她用漂亮的食指指尖碰触柔软的脸颊,轻轻拨开上面的细发。
「可以用吗?」
「那当然,不然我干么给你。」
女孩子像是觉得有趣般如此笑道,让她给人的感觉变得更加稚嫩。大概是她身上的气氛变柔和了吧。
我突然不再感到慌张,放鬆了肩膀的力道。
即使如此,我的心跳还是比平常快了一点。
刚跑完后总会这样,连呼吸都觉得痛苦又吃力,心跳也快到发疼。自从加入田径社后,我已经体验过几百、几千次这种感觉,但不知为何,这次似乎和平常有点不同,非常奇怪。
然而,我无法具体说出是哪里奇怪。
这就是所谓的暧昧不清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啦。」
女孩满意地点头,说了声「请用」。
「我叫椎名由希,请多指教。」
「啊,你好。我叫濑川春由。」
我报上名号后,椎名同学就在嘴里嘟囔着「春由春由」……
「好,从今天开始,就叫你小由吧。」
并突然如此宣告。
「不是叫阿春?」
「你不喜欢吗?」
「没这回事,只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我,让我有点惊讶而已。」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是我专属的称呼方式。吶,你直接叫我由希吧。」
「由希同学?」
「不用加同学啦,叫由希就好。」
「那我就不客套了。由希,我有件事想问你。」
这时由希突然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看向附近的足球社社员。她似乎发现他们从刚才开始就在偷瞄自己。
「什么事?」
「你不是我们国中的学生吧?」
「……真亏你看得出来。」
因为由希突然看过去,足球社的人慌张地重新开始练习。传球!是!跑起来!是!再来是小型比赛!是!他们响亮的声音在操场上迴响。
「他们是小由的朋友吗?」
「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学弟吧。我们平常没什么交集。毕竟我是田径社的人,跟我交情比较好的同年级足球社成员,不久前全都引退了。毕竟现在是三年级。」
他们现在应该不是在踢足球,而是在有冷气的房间里读教科书吧。应届考生──和三年级生相比,这个名词给人的感觉讨厌多了。
学校正在放暑假。
足以将一切都染成白色的夏日强烈阳光,让我眯起眼睛。
前方飘着一朵长得像霜淇淋的积雨云。
热气使得操场看起来像在摇晃。
从某处传来的蝉鸣,让人觉得气温又变得更高了。
「然后呢?」
「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间学校的学生?」
「啊,这很简单。因为我对你没印象。」
「小由记得全校学生的长相吗?」
由希惊讶地问道,但当然不可能是这样。
别说是全校学生了,就连同年级里都有我不认识的人。只是如果由希和我同校,我不可能不知道她这个人。
理由很简单。
白皙的肌肤、像棉花糖般蓬鬆的短鲍伯头、向上卷的睫毛,以及深邃的黑色眼眸。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子。
如果学校里有这种女孩子,一定从入学时起就会掀起骚动。
毕竟确认有没有可爱的女孩子,是包含我在内所有男学生的必修科目。
但我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理由,所以只好敷衍地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唉,真失败。亏我还特地装成在校生。」
「不用担心,我不会向老师告状啦。」
由希踢开脚边的石子。石头弹跳了几下,在离我们约两公尺的地方停住。她没有刻意走到那里再踢一次。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让小由以为我是同一间学校的同学,会比较开心吧?」
「为什么?」
「嗯,原来你无法理解啊。」
过不久,下午三点的钟声响起。
「你差不多该继续跑了吧?」
由希握住我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尾端,将毛巾拉了下来。少了毛巾,让我觉得脖子周围变凉快了一点。
「我洗好再还你。」
「不用在意啦。」
由希挥手替我送行,让我无法继续坚持下去。我再次向她道谢后,就回到起跑地点。
站上起跑线之后,我一如往常地吐了口气。一道像用剃刀切割出来的人影一直紧贴在眼前。我瞪向那家伙。无论我再怎么拚命跑,他都能轻鬆跑在我前面,绝对不会让我追上。这简直是一场恶梦。然而,为什么我还在继续跑呢?
「吶。」
不知不觉间已经机灵地移动到树荫底下的由希向我问道:
「田径社的三年级生应该也都引退了吧,为什么小由还在继续跑?」
选在这时候问,简直就像是看穿了我的内心。
我用笑容代替回答,然后将手轻轻放在起跑线上,摆出蹲踞式起跑的姿势。地面在吸收大量来自太阳的热量后,烫到彷佛能烫伤皮肤,轻轻刺痛指尖。我在心里低喃「预备」、「开始」,然后全力沖了出去。
这件事发生在国中三年级的夏天。
我就这样与椎名由希相遇了。
*
我并不是从以前就喜欢跑步。
小学的运动会,我通常是跑第二或第三。如果是输给跑得很快的人才拿第二名,那还能感到自豪,但运动会的短跑都是让速度差不多快的人一起跑,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个结果就是我的全力了。
我之所以会加入田径社,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姓竹下的同班同学。
竹下在升国中后第一次换位子时,被分到我隔壁的座位,并且和我一样穿不惯新制服。
「接下来每天都得穿这玩意儿啊。你不觉得这根本是地狱吗?」
我非常能体会这种每天都会忍不住摸衣领好几次的感觉。
我们直到几个星期前,都还只穿重视机能性又方便活动的轻便衣服,所以觉得制服又重又拘束,再来就是莫名地有点难为情。
「真的很想早点脱掉呢。」
我一表示赞同,竹下就瞬间睁大眼睛,以莫名让人觉得亲近的表情笑了。
当了六年的学生后,多少会培养出一点直觉──嗯,感觉我和这家伙能成为朋友。
竹下伸出手说「请多指教」,我也回握他的手。
他从小学就开始加入田径社,明明平常沉默寡言,但只要一扯到社团活动时,就会变得多话。
在最后的大赛赢过劲敌,夏季集训的回忆,因为怕热不怕冷而在冬天练习时吃了不少苦头,还有认识许多学长姊等等。
虽然我对田径没有兴趣,但还是曾在竹下的邀约下去参观过田径社一次。
竹下跑得很快。
如果只看一百公尺短跑,在社团内就连三年级生都不是他的对手。
让人难以想像他是个国文考试只考十三分这种不得了的分数,直到前一个小时还在拚命烦恼该如何销毁考卷,甚至说出「烧掉会很不妙吧」这种蠢话的男生。
竹下跑步的样子,可以说是帅得不得了。
隔天,我去提交入社申请书时,竹下非常开心地欢迎我。
他有些得意地说:「比想像中有趣对吧。」
「对啊。」我也点头回答。因为实在太难为情,所以我没说出真正的理由。哎,大家都是男孩子,不需要特地把所有事都说出来。
参加新人赛时,和表现凄惨的我不同,竹下站上颁奖台的最顶端。他的表现势如破竹,明明是一年级生,却轻鬆突破地区预赛,在县大赛时也是进了决赛后才输掉。
进入决赛后,多的是像竹下这种等级的选手,所以本来就很难取胜,但这样的结果,让人非常期待他一年后或两年后的表现。我还记得比起傻笑地说着「哎,大概就这样吧」的竹下,替他加油的学长姊表现得更加悔恨。
三年级引退的那天,学长姊主要都是在向竹下喊话。「加油啊」、「你一定能够参加全国大赛」。学长姊流着眼泪替竹下加油打气,竹下也用力点头回应。
然而才刚进入第二学期,竹下马上就乾脆地辞掉了社团。
竹下原本就对田径没兴趣。
他的目标是从同一间小学毕业,比他年长两岁的学姊。
竹下喜欢她。
从结论来说,他的恋情并未实现。
因为在引退仪式结束后,副社长与竹下喜欢的学姊向大家报告他们开始交往了。
虽然是一年级生,但在社团里跑最快的竹下,输给了虽然是三年级生,但在社团里跑最慢的学长。嗯,没错,那家伙输了。即使如此,竹下仍不断傻笑。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恭喜两人。仔细想想,竹下在县大赛中落败,笑着说「哎,大概就这样吧」时的声音,或许也在颤抖。
他去交退社申请书时,我曾经问过他。
我到现在还不晓得自己当时为何会这么情绪化,但我就是无法接受。
「喂,竹下,这样真的好吗?你根本连擂台都还没站上去吧?」
竹下只是一如往常地傻笑。
「就这样输下去没关係吗?」
我焦躁地大喊。
周围的同学都吓了一跳,好奇地看向我。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我平常应该会很在意这种事,但当时的我对此视若无睹。那些都只是杂音。我想听的不是那些声音,而是眼前这个同班同学、社团伙伴兼朋友的真心话。
但竹下依然只是傻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就离开了。
我已经无法从竹下的背影找到过去憧憬的那个身影了。他现在的背影,就和以前只考十三分时一样。那并非胜利者,而是败者的背影。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年。
我依然持续参加社团活动。以我来说算是够努力了。花了两年的时间,我总算抵达竹下一年级时拚命奔跑的场所。我像曾经憧憬过的男生那样,将手指放在起跑线上。承受体重的指尖开始变红。
信号枪一响,我就用力蹬向大地。
拚命地跑。
所以就算后来被淘汰,我也不觉得后悔。
毕竟身为凡人的我,已经晋级到县大赛的决赛了,这样就够了吧。没错,这样就够了。但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无法释怀。
我气喘吁吁,汗水接连不断地流过脸颊与脖子。强烈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吸了大量炎热的空气后,我看向计时器。
这是我跑得最好的一次。
也是最好的纪录。
即使如此,还是慢竹下的纪录零点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