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就此停手比较好。」
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子向我搭话。
我当时人在一间随处可见的便利商店,并打算将放在架子上,同样随处可见的巧克力偷偷放进口袋里。
对方似乎坚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怀疑。
「放开我。」
我想甩掉对方的手,但没有成功。
他的身材明明非常苗条,脸也长得像女孩子。
就连身高都比我矮,但他果然还是个男孩子。
力量比我大。
声音也比我低沉。
「只要你愿意停手。」
「这跟你没有关係吧?」
「但那样是犯罪喔。」
虽然我还想试着回嘴,但不管怎么想,错的人都是我。
冲到喉咙的话变成叹息,我瞪向挂在墙上的时钟。分针与时针背对彼此,将圆形的时钟纵切成两半。换句话说,现在是下午六点。
再过五个小时,世界就会被改写。
我所做的事与留下的痕迹,全都会被消除,所以这场偷窃无论成功或失败都无所谓。只是用来消磨时间而已。既然已经被人扫兴,就不需要再做下去。
「我知道了。」
我将巧克力放回架上后,他遵守约定鬆开我的手。或许是因为刚被紧握过,手腕到现在还觉得热热的。我用另一只手轻抚发热的地方,看也不看少年一眼,就直接走向出口。
一走到店外,呼呼作响的冷风,就像锐利的刀刃般划过裸露在外的脸颊。
比起冷,我更觉得痛。
我嘟囔着「好痛好痛」。
但谁也没有停下脚步。
大家笑得像是法律有规定必须要幸福似的,完全没注意到我。每个人都沉醉在路上灿烂的灯光与色彩中。
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声音,但我刻意不去听,只专注在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上。我有脚,能够自己前进。我在呼吸,心脏也仍在跳动。
我就在这里。
我还活着。
明明这些都是我自己希望,自己伸出手抓住的东西。
然而,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
虽然没有剧烈的痛楚或恐惧,但在别种意义上,活在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像活在地狱一样。日日累积的孤独与寂寞,缓缓扼杀我的心灵。
「等一下。」
我突然听见某人在呼唤某人的声音。
居然连这点小事都能让我感到羡慕,或许我已经对活着这件事感到非常疲惫了。
「等一下。」
我又听见声音了。
这次比刚才近,也比刚才响亮,而且我好像对这个声音有印象。
「我在叫你。」
我持续向前走,像是在逃离洋溢于街道中的幸福。
无论是快乐的音乐、笑容还是呼唤某人的声音,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剧毒。
「等一下啦。我都叫你这么多次,稍微停一下也不会怎样吧。」
某人抓住我的肩膀,让我吓得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不晓得已经有几年没听过自己惊讶的声音了。
回过头后,我发现刚才那个少年站在那里喘气。
我害羞地拉开距离,瞪向少年。
「你……你有什么事?」
「呃,是没什么大事啦。不介意的话,请收下这个。」
少年从提在手上的塑胶袋里,拿出我刚才想偷的巧克力。
我一察觉他的意图,内心就开始感到烦躁。
「不需要。」
「为什么?你不是想吃这个吗?」
我想要的不是巧克力,而是其他东西。
但我无法好好说明。
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晓得那个东西是什么。
「你明明就不了解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告诉你,我最讨厌像你这种爱多管閑事的人。最最最讨厌了。」
我像个小孩子般大喊,喊到连呼吸都变得凌乱。我用力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进入体内,感觉好痛。
但我没有喊痛。
因为我不想再被眼前这个男孩子同情。
我的话让少年低下了头。
但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握紧手上的塑胶袋,抬头看向我。他直率的眼神里充满光辉。
「就算是这样,如果你不讨厌甜食,可以收下这个吗?」
「为什么?」
「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做这种事的料,但就算今天心血来潮想送某个不认识的人礼物,应该也没什么关係吧。毕竟……」
少年看起来有点悲伤,有点害怕,但还是挤出了笑容。
这就是他的坚强之处。
「今天是圣诞节。」
「真是个怪人。」
少年没有回话,他将塑胶袋硬塞给我之后就跑掉了。他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中,只有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仍在我的心里迴响。
──真是个怪人。
我再次嘟囔。
这件事发生在我刚满十五岁的冬天。
我就这样与不知名的少年相遇了。
*
每个星期二,晚上十点五十四分开始。
虽然这样写感觉就像是深夜节目的广告,但实际上除了我以外,谁都不知道世界会在这个时间改变。
世界会在消除与某个少女有关的纪录后重生。
因为八年前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让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稍微改变了。
交通事故本身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每个星期都会看见好几次一样的新闻。
在我居住的国家,包含小规模的车祸在内,一年似乎会发生将近五十万起事故。当中约有四千件是死亡事故,死亡人数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换句话说每一天有十一人,每两小时就有一人死于交通事故。
嗯,没错。
这样看来,真的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过,如果五十万这个数字,或是四千这个数字并非单纯的资料,而是现实存在于自己身边的人,将会造成多少的痛苦与悲伤呢,这点我曾亲身体验过。
来讲点以前的事吧。
那是关于某个先是五十万分之一,后来变成四千分之三的家庭的故事。
不,这样讲好像有点不太对。
因为接下来要说的,是某个逃过那四千分之一的女孩子的故事。
少女是在她第七次过生日的那天,失去了一切的。
那一天,原本对少女来说会是特别的一天。她一直很期待去游乐园。而且这次还是和最喜欢的家人一起去,她当然不可能不开心。
「好,我们到了。」
原本在车里睡觉的少女被母亲的声音叫醒。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模糊的人影。那个比少女的身体还要娇小的人影,是少女的妹妹宇美。宇美嘴里喊着「姊姊,我们到喽」,模仿母亲摇晃少女的身体。
「嗯。早安,宇美。」
「嗯。早安,姊姊。」
父亲和母亲微笑地看着两人互动。
这大概是这个世界随处可见,其中一种明确的幸福形态。
「好了,要走喽。大家要做好心理準备,我们今天要全力玩上一整天。」
父亲莫名有精神地催促大家下车,曾在电视上看过的城堡就在眼前。
少女忍不住发出惊叹。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游乐园上。看在少女眼里,这些景象只能用魔法来形容。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闪闪发光,彷佛就连声音都带有色彩。
如同父亲的宣言,他们全力玩了一整天。
搭乘各种游乐设施,享用美味的餐点,甚至还看了游行。
好开心。
这真是最棒的生日。
等将满手的土产和在父亲背上睡着的宇美搬到车上,一家人踏上归途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平常这个时间,少女早就已经洗好澡并换上睡衣,但她现在完全不想睡,彷佛全身上下都还残留着魔法的残渣。
她和母亲兴高采烈地聊着中午吃的甜点时,父亲难得想要加入话题,但这可不行。女孩子聊天时,男孩子是不能加入的。
少女刻意不予理会,然后父亲就像少女的同学那样,噘起嘴巴发出不满的声音。他应该没有生气,比较像是在享受被女儿捉弄的感觉。
父亲的样子把少女给逗笑了。
母亲也跟着笑了起来。
睡着的宇美嘴角,也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然后,这一切全都消散了。
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
白色的强光佔据了整个视野,然后是一阵强烈的冲击。少女不晓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东西折断的声音。
东西裂开的声音。
东西破碎的声音。
父母大声喊叫,但马上就被更大的声音盖过。年纪尚幼的妹妹甚至连叫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是少女重要家人的某样东西终结的声音。啊,这样说不对。并不是发出声音,而是声音消失了。没错,感情融洽的父母,一起迎接了终结。
不晓得过了多久。
呼──呼──
从乾渴的喉咙吐出一口气后,少女恢複了睁开眼睛的力量。她轻轻眨了三次眼,然后缓缓睁开眼睛。彷佛笼罩了一层雾气的世界,正逐渐沉入火焰当中。
少女突然想到必须寻找家人,但她的身体动弹不得,彷佛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直到刚才都能自由活动的手脚,现在完全不听使唤,无论她再怎么用力都一样。
只有从体内涌出的一股炙热的意念,不断向无法动弹的身体以及麻痹的内心呼喊。
我想活下去。
我不要就这样结束。
因为这样实在太过分了。
我还有好多事想做。
想再看一次暑假看到的大烟火,还有想看的书,想穿的可爱衣服,还想要再去一次游乐园,想像故事里那样和出色的男孩子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