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干什么?」
我叫住一个陌生的少年。
我出门散步时顺便绕到附近的公园,在那里看见一道娇小的背影连续跑了好几个小时。
对方应该是小学生吧。
娇小的身体。
苗条的四肢。
端正的外表,从刚才开始就一脸严肃。
少年身上的汗如同泪水般不断滴落,他用运动服的袖子擦了一下后,将汗水甩掉。在空中飞舞的汗水反射出橘色的光辉,变得更加耀眼,但最让我感到心痛的,还是他那张不管谁看都会觉得非常拚命,看起来既不甘心又不愿意放弃的侧脸。
那稍微让我想起了过去的某人。
那个人明明比眼前的少年还要成熟一点,却跟他一样仍是个孩子。因为无法认同,而一直任性地奔跑──
挣扎地想抵达某个不存在的地方。
明明因为流进眼睛里的汗痛到想哭,夏日的蓝天却亮丽到让他连泪水都乾了。即使到了现在,只要闭上眼睛还是能够回想起来。
那段让人在心里发誓要牢记眼前所有的一切,发生在夏季最热的一天的往事。
当时闻得到太阳的味道。
土的香气也很强烈。
流下的汗味道鹹鹹的。
眼前的少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重複和过去的某人一样的事情。他将手指贴在地上,瞪向前方,在调整完呼吸后向前跑。不过在开始加速前,他就放慢了脚步,然后再次回到原本的地方将手指贴在地上,重複刚才的动作。
少年似乎一直在练习起跑。
或许是练得太认真,少年似乎没听见我在叫他。
我从长椅起身,吸了一口春天傍晚的空气。感觉味道有点甜,明明樱花都还没开。
「喂,你在干什么?」
我发出比刚才还要大好几倍的声音。
少年吓了一跳,抬头看向这里。
「咦?」
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
此时颳起了一阵风。
将遮住他的大眼睛的长髮吹了起来。
我倒映在他那对宛如夜空般漆黑的眼睛里的身影,随着距离拉近变得愈来愈大,世界之间的模糊界线,也开始鲜明地浮现出来,证明原本只是风景一部分的我,确实踏入了他的世界。人与人就是像这样相遇,然后连繫在一起。
「幸会。我叫濑川春由。」
我开口说道。
「咦?呃,那个。哇……哇哇,不对,是……是在叫我吗?」
我点头肯定少年困惑的疑问。
于是他也跟着回应我。
「幸……幸会,我叫晴人(HARUTO)。」
在大学生活即将步入尾声的某个春日。
我就这样认识了一个小学生。
「昨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可以开车窗吗?」
「请自便。」
在我回答之前,坐在副驾驶座的卓磨已经先打开了车窗。还带有些许寒意的春风像是在洗凈车内般,将温热的空气带到车外,顺便吹起了卓磨的浏海。我的好友嘴里喊着「这风真舒服」,将脸靠在窗边,然后哼起了很久以前流行过的偶像歌曲。那是一首宣告春天开始的情歌。
「毕竟是春天啊。」
「我还不至于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以为我们认识几年了。」
「我才不想听这种无聊的玩笑话,话说你刚才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啦有啦。不就是你向一个念小学的美少年搭话,然后被警察抓走的事情吗?」
「我才不是这么说的。」
看来卓磨对我和少年的相遇没什么兴趣。
我在三十分钟前跟爸爸借车,去车站接高中认识的朋友。
明明已经很久没见面,身材高壮的朋友走出如今已经变得冷清许多的车站时,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他的脸已经确实从少年变成青年,但笑起来的样子还是跟高中时期一样。
他举起手喊了声「哟」,所以我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
这种一如往常的见面方式,只用一秒就将我们之间随着时间变远的距离给拉了回来。当然,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值得欢迎的事情。
将卓磨的行李扔进车厢后,我把车子开出车站的停车场,以时速五十四公里的速度,平稳地行驶在以前上学每天都会看见的县道上。
假设高中生活的三年就像用走的一样,大学的三年应该就像车速一样快吧。
剩下的一年,一定也会过得很快。
或许是从熟悉的景色感觉到了什么,卓磨将脸拉回车内问道:
「话说阿春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应该会再待一个星期吧。我一放春假就回来了,所以已经算待了很久。差不多该开始準备找工作了。卓磨呢?」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反正还有时间,应该会暂时待在这里吧。毕竟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卓磨随口说道,让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啊?」了一声。这股动摇也影响到我的手,让方向盘稍微晃了一下。这点也反应在车子身上,害我差点开到隔壁车道。卓磨喊了声「唔哇,好险」,声音里同时包含了惊讶与责备。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比较快的公司都已经开始决定了吧。」
「我连履历表都还没开始写。」
「毕竟阿春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认真。反正你一定是像个国中生般,在烦恼『自己想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吧?」
「唔。」
「被我说中啦。我觉得你在这方面真的很笨拙。这种事就是先做了再说。只要有在前进,迟早会抵达某个地方。而且或许会比一开始想像的还要有趣也不一定。不管选哪一条路,最后都不会是死路。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
我本来想回答卓磨「这我也知道」,但最后还是将话吞了回去。自己拚了命才抵达的地方,不可能是一无所有,这点我也很清楚。不过要踏出那一步,需要非同小可的力量,或是勇气。
朋友讲的大道理让我觉得有点刺耳,所以我决定反击。
「你是因为和堀田小姐吵架,所以才会回来这里吧。」
卓磨突然语塞。
堀田真小姐,简单来讲就是卓磨的女朋友。去东京念大学的卓磨,在刚进入黄金周时,就已经开始和堀田小姐交往。对方比我们年长三岁,目前正在读硕士。
我跟她见过几次面,是个既漂亮又聪明的人。
我觉得她是个可靠的人,简直就是大人的模範。
毕竟能真正将卓磨当成小孩子对待的人并不多。
「你怎么知道。是小真告诉你的吗?」
我的脸颊感觉到卓磨刺人的视线。
「不,只是有这种感觉。因为刚才那些话好像不是在针对我。」
「唔。」
「被我说中啦。我也觉得你在这方面真的很笨拙呢。怎么啦,对方反对你接受那份工作吗?」
卓磨吐了口气,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他罕见地用软弱的声音,嘟囔着「那姑且是间大公司」。
「不仅薪水不错,福利也很好,只是职种和我的专攻有些微妙的不同。她觉得这样很可惜,但我觉得应该会满有趣的。」
「顺便问一下,那里是你的第一志愿吗?」
「不是,算第三吧。」
「这才是原因吧?」
「果然你也这么觉得?」
「是不希望卓磨后悔吧。」
「我好歹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所以希望她能在背后推我一把。」
「什么嘛。」
我在十字路口右转。因为弯进了一条小路,所以我稍微让车子减速。这条路平常没什么在维护,开起来很晃。我,还有卓磨。
都在相同的地方,用相同的方式摇晃。
「怎样啦?」
「我稍微鬆了口气。」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也在为未来的出路感到迷惘。和我半斤八两。」
「吵死了。」
过不久,我看见道路拓宽工程的告示板,让我忍不住开心了一下。这样以后和对向车会车时,就不用一一停下来等了,撞到其他车子的风险也降低很多。
只是若要拓宽道路,就必须破坏原本存在于那里的东西。
如果想获得什么,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预定要拓宽的地方被用交通锥围了起来,虽然那里还没铺平,但已经变成空地。光是这样,就让我想不起来那里原本有什么。
「阿春,那里原本有什么啊?」
看来卓磨也想到了一样的事。
「我也不记得。明明应该看过很多次。」
「连想都想不起来,让人觉得有点寂寞呢。」
「话说你有发现车站前面的便利商店倒了吗?」
「不,还有在开吧?」
「不对,真的倒了,只是换开别间便利商店。这座城市在其他地方应该也变了不少,只是我们没有发现而已。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永远的。而且,这种事恐怕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们之间瀰漫着某种气氛。那是一种普通的感情。要讲出来很简单。
不过,一旦透过言语赋予轮廓,那家伙一定会立刻对我们的心露出獠牙吧。感觉一定会很痛。所以我们都刻意不说出口。
过了一段时间,卓磨又恢複成平常那个调调。
「哦,看得见了。这里都没变呢。」
眼前是我们上了三年的高中不变的身影。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但我和卓磨都稍微鬆了口气。
好久没有走进高中了。
卓磨有事找篮球社的顾问渡边老师,所以叫我陪他一起来,不然我应该不会有理由回到已经毕业的学校。
跟办公处的大叔打了声招呼后,我和卓磨一起前往教职员办公室,今天明明是星期六,除了渡边老师以外,居然还有其他几位老师也在里面。
桌子的配置没什么改变,但似乎已经有几位老师调职了,以前摆着小孩子照片的地方,被换成了机动战士的迷你模型。
从敞开的窗户能看见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碰触的樱花花蕾,看来再过几天就会盛开。
再过不久,那些白花的侧面就会变成粉红色,美丽地随风飞舞。
「话说御堂,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快要超过两公尺了吧?」
「怎么可能。我早就停止发育了,只是身为男人的器量变大而已。」
「唔哈哈哈,这家伙变得愈来愈会说话了。」
渡边老师用力拍着卓磨的肩膀,卓磨边喊痛边轻轻拍了回去,这是高中时代看不到的景象。
卓磨以前参加社团活动时经常被骂,只要一谈到社团就会开始抱怨。即使如此,他们确实共度了一段时间,也拥有共同的回忆,所以现在才能表现得像老朋友一样。如果这样的未来能持续下去,卓磨高中时期的努力就会变得非常有价值吧。
因为两人开始聊起了我不认识的学弟,为了不妨碍到他们,我稍微和他们拉开距离。在聊回忆时,不需要外人。
此时,我和一位老师对上视线。
她像是觉得好笑般,笑了出来。
虽然眼镜后面的眼神还是一样锐利,但给人的感觉有比较温和一点。
那个人是古里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