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插曲发生的时间,是在故事最终幕的稍早之前。
「总之就是这样,假我请好了。」
当我久隔一百八十四小时,在半夜三点半再次回到家,睽违四十七小时终于能再次躺下,却仅在短短两个半钟头后就听到闹钟响而弹跳起来时,突然听到有人对我这么说。
「……请假?喔……你要回地球吗?理沙你平常太勤奋埋头工作了啦。有这机会很好啊。」
因为持续过着一周睡不到十个小时的生活,让我已经几乎忘记「想睡觉」是什么感觉了。我的手脚各处都在发疼,太阳穴的上方感觉很沉重,喉咙干沙沙的、感觉头盖骨像是用粘土捏成的一样,但我的意识却意外清楚。
到了这样的地步,人能否继续工作下去、或说能否持续让手脚、让嘴巴保持动作,已经只能说是有没有干劲的问题了。
也没脱鞋就躺在沙发上的我缓缓起身,看着像理所当然似的準备好放在桌上的早餐,难得涌起了食慾。理沙的生活态度无论如何都很严谨,总要人每天吃三顿饭、夜深就要睡觉,让人听了就烦。那种像是牛顿力学般既古典又美好的生活虽然很棒,但我真想拜託她至少明白,在现今这种状况下我实在是没办法那样过啊。
我心里一边这么想,一边将手伸向刚泡好而香气四溢的咖啡,但我的手在此时突然停住了。
为什么理沙会在这里?
我的记忆很混乱。
而正当我心想自己搬离理沙的教会应该已经好几年了的时候,理沙说道。
「我不是自己请假呀。是我替你请了假。」
「嗄?呃?理沙,为什么你——」
「还有,这是这里的钥匙。」
理沙边说话边把钥匙抛给我。我在接过之后,确认了那应该是这房子的钥匙没错,但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曾经将这把钥匙给过理沙。
毕竟我对于自己太忙而过着很不像样的生活非常有自觉,所以可能是拜託理沙帮我打扫房子什么的所以把钥匙交给她了吧。但因为我也几乎不会回来这里,所以房子里面也并不髒乱。
另外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平时当理沙对我的生活看不下去而送慰劳品来的时候,每次都是送到行政中心那边去才对。
嗯……正当我手拿着钥匙而感到大惑不解时,才注意到了挂在理沙给我的那把钥匙上的钥匙圈。
那个暗金色钥匙圈的造型,是一只看起来狡诘的猫。
「啊,这个是——!」
在我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理沙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的傻眼了。真亏你能在这种状态下做出会影响数万人生活的决策呀。」
「呃嗯?不……不是啦,这是两回事嘛……」
我直到几小时之前都在和地球那边的人开会,讨论的是关于以月面为开端的房市泡沫,以及恶意利用这种情势而展开的贪婪之宴要如何善后。
全世界——包含月面和地球两边——的股价都因此暴跌,股票的总市值在两个星期内变成原来的一半以下,让市场陷入了大混乱。而总市值减半也就代表着投资人们的财产也分毫不差地跟着变成原来的一半。状况就像当你某天起床,却发现全世界的金库里面竟然只剩下一半的钱,那无疑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吧。
甚至连我都有一瞬间认真怀疑起是否世上的各大公司都会垮台、国家相继破产、纸币会被废弃让人类退回以物易物的石器时代。
不过说是这么说,就跟现今医学已经发展到连从前早已重病到没命的人都能救活一样,经济系统也同样有所进化了,世界也因此总算撑过这起风暴。虽然这让我到至今仍在为了使余波早日平息而奔走,但我接二连三所做下的那些决定,每个都会对数十万甚至数百万人的生活造成影响。
我所处理的事情的规模实在太大,让我也确实曾对自己在做的事是否真实感到疑惑。因为光是我的一个签名,有时就会决定陷入困境的大企业会是倒闭或者得救;而且这种事可能还只是一连串令我忙到无暇深思的决策事项的其中之一。
要是企业倒闭的话,就会有很多人流落街头,而他们的人生规划和眼前的生活也都会被毁掉。但我既不是神,也无法确知事情的发展,究竟又为什么有权力去下这样的决定呢?
我隐约明白自己为了从经济破灭的边缘拯救世界,而身处一个和自己的实力不相应的地方,也曾扪心自问自己是否成了帮凶,做下一些非常过分的事。
然而这些事情却是一定得要有人来做的,而且我想不管任谁来做,也都会觉得自己力有未逮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会这么刚刚好被嵌在这位置上也只是碰巧而已。即便我有这样的自觉,但自己既然已成为了让巨大齿轮转动的一个重要零件,那我也就只能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并咬牙苦干。为了支撑起世界,我也只能这样做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也别无选择,只能将其他一切的事情都往后边推。
即便我现在可说废寝忘食、忘记要洗澡、忘了上厕所后要冲马桶,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要记不得了,但靠着目前这种打磨得透彻的感知,我有自信自己在金融市场发生问题时能马上进行处理。
所以即便我连这把钥匙的存在都忘了,但也不代表我没办法做下适当的决策,却拯救因资本亏损而濒临破产的金融机关。
但如果钥匙这件事是真的,那也就代表另一个状况也真的发生了。
「难道为了拯救世界,你就算失去什么都在所不惜吗?」
侍奉着全知全能之神的理沙说了这样一句话。而既然我是凡人之身,也就注定没办法获得世上的一切。
在人生中存在着选择。
「不……不是……」
我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讲不出话来。虽然我明白理沙想说的是什么,但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此刻强风还未停歇,大家都在支撑着几乎要倒下的大树,就我一个人回到家里去这样好吗?
在我这么一想后,理沙简短说道。
「就算你不在场,事情也不会改变太多的啦。」
「你说啥!」
我抬起头来,心里感到惊讶同时又有些生气地朝理沙看去,但只见她温柔笑着。
「还是说你认为你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办成这么多事的呀?你也好好回想你工作的那层楼里面有哪些人在吧。」
「……」
在那个地方有着我的许多部属,还有在更底层支应他们的其他人员。
这群人个个都相当优秀,也都废寝忘食地埋首于职务之中。
「当然啦,如果你在状况真的很不妙的时候不在场那是很过分,但在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这也算是不简单的一项工作喔。我听说你自己就分配让员工们逐批休假不是吗?而且要是大家不愿离开各自工作岗位的话,你甚至还会用主管命令强制他们休息呀?」
事情的确全如理沙所说。
而理沙的个性,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临时想到些什么就随便开口说的。
她会在今天、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时机一定也是仔细计算过了吧。
「不过因为在那工作场上没人有权力对阿晴发号施令,所以就由我来罗。」
看着理沙爽朗地笑着,我也只能垂下肩膀。
我全身无力地垂下目光,搔了搔头之后再对理沙瞥了一眼。
「这样的话,理沙你又算是我的谁啊?」
理沙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便说。
「严格却又体贴的姐姐罗。」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说。
不过与其说是姐姐,她更接近是我的第二位母亲。
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向理沙回嘴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我知道了啦。」
我投降似的这么讲,然后接着对她说。
「不过也真谢谢你。我差一点就又要失去重要的东西了。」
理沙一副拿我没办法似的笑笑,也没有否定我的话,只说了句:「是呢」。
「总之你先吃饭、喝完咖啡,然后去沖澡、刮个鬍子、刷好牙、再把衣服换一换吧。对方可是蛮不高兴的哦。」
「……真的……这么严重?」
我瞧了瞧手上的那把钥匙,只见那只铜质的猫一脸故作不知的表情。
接着我把目光转回了理沙身上,发现理沙此时很明显是在生气。
「她一整天都坐在沙发上,一边玩弄着脚趾甲上的甘皮一边盯着装置瞧喔。其实她应该要住在你这里才对吧?现在我那边也有很多人上门寻求帮助,我也没办法抽身呀。要是她是真的没地方去的话那当然另当别论,但现在也不是这种状况吧?再怎么说——」
理沙讲到这边,双手插腰像在责备我似的说道。
「她可是阿晴你在这世上最想要珍惜的一个人嘛。」
理沙这句扎扎实实的重话,是我理当接受的惩罚。
我手中的这把钥匙,是为了另一个计画要住在这里的人所準备的东西。
但我因为工作过于繁忙的关係极少回到这个家里来,就算回来了也只是睡觉,而连这睡觉时间最长也不过就三个小时而已。
虽然我心中有着罪恶感,但却也无计可施。我还记得当我听到她说要到理沙家里去的时候,自己其实是鬆了口气的。因为与其在放她一个人在这间宽敞得太过多余的楼中楼高级公寓里,我想还不如让她到理沙那间热闹的教会去,她会过得比较快活。
我完全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存在我脑海中的,就只有那一段时间非常愉快的这个印象而已。
要是能修复与她之间的关係,我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不过——」
我一边用手指顶了顶水煮蛋一边这么说,但接着却犹豫了。
理沙还是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歪了歪头问道。
「怎~么啦?」
我之所以支吾其词,是因为在理沙的面前,我仍然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小鬼头。
我吸了一口气,说道。
「你可以在这等我準备好吗?」
要我自己过去我会害怕。
理沙瞪大眼睛看我,她脸上的表情真的刚好只有半边是在笑的。
「好啦好啦。姐姐我会等你的,你就动作快点吧。」
「……谢谢。」
在我道谢后,理沙把双手叉在胸前,故意深深叹了口气给我看,口中喃喃念着「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之类的话。虽然这叹气让我听了心里实在不好受,但我也已经打定主意自己该怎么做了。既然如此也就只剩下将其付诸行动。
「所以你麵包要吃一片还两片?」
被理沙这么一问,我本来开口想说一片,但还是改口跟她要了两片。因为我非得把体力补回来不可。
毕竟我接下来要面对的对象,可是一旦下定决心,就连让月球坠落到地球上去的大事都干得出来的人。
我在开始动手吃早餐之前,再一次看向那把钥匙。
羽贺那她现在绝对是在生气。
我有必要做好觉悟。
那栋理沙在里面设立了教会的集合住宅,现在整栋都变成教会的所有物了。
这些房子是由把所有财产都押注在房市泡沫会破灭,在恶战的最后终于得胜的卖空专家渥雷斯所捐赠的。年纪已经好一把的渥雷斯,当时对于什么东西真正重要陷入了迷惘;他在做下关键决定时徵询了理沙的意见,而这栋住宅听说也就是那件事的回礼。看到像渥雷斯这样年资甚长的老练投资家,有时都会因为些幼稚的事而困扰,让我不得不点头同意理沙说的那句话:「男人不管到了几岁都依然是小孩啊。」
我之所以会想起这件事,有一部份算是为了帮自己打气吧。
明明我都当上了月面中央银行理事长这个至今都会因为名不符实而说出来难免会脸红的职务,每天更过着跟地球上有悠久历史的各国政要你来我往的生活,但当我站在教会的大门前,却还是会因为紧张而喘不过气。
因为工作的关係,我在这几个月间完全丢下羽贺那一个人不管。
虽然如果让羽贺那累积八年份怒气的话,就连月面都会为之崩毁这点,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了,但我也能想见就算只有几个月的份也是相当可怕。理沙发现了我手握住门时颇为犹疑,傻眼地笑了。
但当我想到我每犹豫一分一秒,羽贺那都会离我更远,我也就不再迷惘了。
另外在打开门后,已经一段日子没接触的教会空气也让我不禁感到怀念。
「……呃,咦?很安静耶?」
在月面陷入大混乱后,景气显然是变差了。因为有很多人失业,而跟房屋相关的投资也都从根本处崩毁了的关係,空屋明明多得跟山一样,却出现了有人无家可归的状况。
因为我能轻易想像会有很多人来向理沙这样乐善好施的人借地方住,所以预测场面会更加喧闹,但实际上这里现在反而要比我四年前常常出入的那阵子更安静。
「我把圣堂移到别处去了。现在是借位于其他栋住宅的会场来办弥撒一类的活动哦。这部分真多亏马可弟弟帮忙呢。现在这个地方算是管理员住处的感觉吧。哎,在安静的地方和羽贺那两个人相处,也真的会让人稍微想起八年前就是了。」
「……我说,那羽贺那她人又在哪?」
不管是道歉的话语或赔罪的礼物,我完全都没有準备。毕竟我觉得对羽贺那耍什么小花招也只会起反效果,另外心情面上我也想老实地跟她说对不起。
理沙看着挺直了背脊的我,竖起拇指往走廊深处一指。
这应该是要我接下来自己一个人过去的意思吧。毕竟她都已经大张旗鼓地跑到我家来,硬是连假都帮我请好,甚至还陪我来到这里;做到这地步已经可说是太宠我了。
「我人会在集合住宅的其他栋。哎,你们就尽情吵个一架也好吧。」
理沙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就走到外头去了。
都到这地步还说没做好觉悟,那就是谎言了。
我踏出了沉重的一步,并以这个脚步为起始往走廊尽头走去。这屋子的格局和八年前我借住的教会是似像非像,但却不可思议地让我回忆起了当年的感觉。因为理沙她也住在这里很久了,或许是这个地方也浸染上了她的气息一类的东西吧。
虽然我本来是这么想,但当我穿过走廊踏进客厅时,却又理解到了另一个事实。要是人在一个地方生活,该处的空气性质也就会因为那些住着的人们而改变。而我之所以会对这气氛感到怀念,是因为这里的空气中不只有理沙的气息,更有着羽贺那的香味。
不过话说回来,羽贺那她也是变了很多。
虽然我在相隔八年重逢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但在那之后已经又是一小段日子过去了,而她也又再次有了相同程度的改变。
「……」
我隔了许久再次见到的羽贺那,身影沐浴在朝阳之中,显得闪闪动人。
她把装置摆在桌上,旁边放有一个装有柳橙汁的杯子。
她原本乾脆地剪短的头髮已经留长了,在脖子的高度附近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