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漂着一艘小船。
离开远洋孤岛后,总算看见的陆地被模糊地隐藏在朝雾里,像是在暗示接下来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让我的心情骚动不安。
在海浪的摇晃下,我用疲惫不堪的双手划着桨。虽然这艘小船姑且用魔术附加推进力,但如果不好好修正航向,还是会被带到其他遥远的地方。为了防止越狱,这一带也禁止使用传送魔术。根据瓦塞尔海姆的规定,所有人都只能靠人力渡海。
我每次划桨,至今发生的事情就会在脑中浮现而过。
我辞掉了刑法官的工作。
回到瓦塞尔海姆后,典狱长以谄媚到让人觉得噁心的笑容出来迎接我。他好像很高兴基尔罗亚•巴斯克终于死了,甚至还发出豪语表示这样一定能陞官。包含对雷梅迪奥斯和嘉拉赛雅报了一箭之仇的事情在内,典狱长好像向王宫报告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我本来就对陞官没什么兴趣,也一点都不想把基尔罗亚的死当成自己的功劳。
王宫的监察官在看见我时吓了一大跳。他似乎完全没想到我能够活着回来,像在看幽灵般仔细打量我。之后,他非常执拗地向我打探任务的详情,尤其是魔术锺坏掉后的事。我儘可能诚实地告诉监察官事实,但他似乎不太相信我的报告(他好像怀疑我是因为加入了反叛军才能活着回来),最后甚至说要对我使用「读心魔术」。坦白讲,如果被他发现我放跑了雷梅迪奥斯,那可不是革职就能了事,虽然我早就做好了觉悟,但不知为何,最后监察官只淡淡地对我说了声「嗯,任务辛苦了」,对我的记忆并没有特别说什么。我本来还觉得不可思议,但后来仔细想想──
──我来……替您的记忆,盖上一层薄纱……
我现在总算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基尔罗亚当时对我施展了某种「魔术」。他大概是在用那个像天使光环的东西套住我的头时,巧妙地替我的记忆盖上了一层「薄纱」──为了让我后来能够从王宫监察官的调查脱身。
之后,王宫将这次任务成功的奖金,连同表示愿意将我招募为宫廷魔术师的书信一起寄了过来。我在将奖金扔到房间角落,思考该如何回信时,领悟到了一件事。王国过去除了一直在监视我,将我当成弃子以外,还隐藏了许多真相。尤其是「诅咒之子」的事,更是将我原本对王国抱持的那最一丁点的信赖也吹跑了。所以我再也无法替王国做事了。
「请让我辞掉刑法官的工作。」
我告诉典狱长这件事时,他露出微妙的表情。虽然他说了些像「不靠这次的『功劳』陞官实在太可惜了」之类的话,但我的意志非常坚定,所以他最后还是没多说什么。他收下我的辞呈,过不久王国那边也同意了。手续进行得比我预料得还要快,大概是因为考虑到了我这次的表现吧,但这终究只是传闻,谁也不晓得真相是如何。
「嘿咻……」
小船抵达沙滩。
当然没有人来迎接我,这次也不是出任务,所以没有準备马车。
我稍微活动了一下疲惫的身体后,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沙滩上。泡过盐水的帽子前端弯曲,身上的衣服也都非常老旧,我自嘲地想着如果被人看见这身打扮,一定没有人会相信我曾经是王国的刑法官吧。
接下来该去哪里好呢?
我走出沙滩,来到镇上。这趟旅行原本就没有目的地,所以我在脑中思考该先去哪里。
「──你的表情看起来还真是无精打采。」
我听见有人向我搭话。
回头一看,就发现一名少年将背靠在路边的树上站在那里。我好像对这个会让人联想到雪原的银髮美少年有印象,不对──
「雷……雷梅迪奥斯……?」
我大吃一惊。站在树荫底下的不是别人,正是全世界最兇恶的魔术师──
罗斯•雷梅迪奥斯。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吓得弄掉帽子,下意识地喊出「白银月神!」召唤搭档。虽然立刻拿出了新月形魔术杖,但其实我很清楚用这个根本不可能打得赢对方。
然而,对方却说出了意外的台词。
「别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我又不会杀了你。」
「谁……谁知道啊!」
我以颤抖的声音喊了回去,脚也抖到彷佛随时会站不起来。像这种时候,要是那家伙在的话──一想到这里,眼泪就莫名地流了出来。
「呜……呜呜~」
「啊,喂,别……别哭啦,笨蛋!」
雷梅迪奥斯慌张地说道。意外的是,他好像比我还要不知所措。
「啊~麻烦死了。所以我才讨厌女人和小孩。」
他用力搔着头,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
「听好了,我难得特地过来一趟,你就把耳朵掏乾凈听清楚了。这对你这种小角色来说可是过分的荣誉。」
少年散发出足以让人误认为少女的中性魅力,语气却非常粗俗。
然后,他乾脆地说出一句不得了的话。
「我是来招揽你的。」
……咦?
我不自觉地僵住。这个人刚才说了什么?
「所以说,我是来招揽你的啦。你该不会笨到不晓得招揽是什么意思吧?」
「招揽我……加入哪里?」
「当然是反叛军啊。」
「哦,反叛军……」我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咦咦咦?」地大喊。
「反……反叛军,你……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刑法官耶!」
「你已经辞职了吧?」
「是这样……没错啦。」
我本来还在想「这家伙突然在乱说什么」,但雷梅迪奥斯本人的表情非常认真。他本来就没理由对我开这种玩笑。
「我巡迴全国各地,四处寻找被称作『诅咒之子』的人,将他们招募为同伴。这都是为了改变这个可恶的世界。」
我愣愣地听着。
「你的魔术技术不怎么样,攻击魔术也破绽百出,再加上没什么经验,脑袋又顽固,还有曾当过刑法官这个最糟糕的经历。」
「那……那为什么还要来招募我啊?」
我也逐渐冷静下来,但声音还是有点紧张。
「虽然你完全就只是个小角色,但退一百步,不对,退一千步来看,你的『回覆魔术』还是有点看头……你之前有帮忙治疗卢海特的村民对吧?」
「咦,啊……嗯。」
卢海特村之前发生过火灾,我曾在那里替村民治疗。那里也是我第一次遇见莎拉•嘉拉赛雅的地方。
「根据我从莎拉那里收到的报告,你的回覆魔术能够用来帮忙拯救世界。」
「拯救世界?用我的魔术?」
「没错。」雷梅迪奥斯认真地说道。「这世界上,有许多被称作『诅咒之子』的孩子。他们的心脏被施加了魔术刑,但魔术刑有时候会劣化或产生副作用,让他们苦不堪言。这你也知道吧?」
「嗯,当然知道。」
我之前也有在村子前面替一个男孩治疗。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个称呼,但那个男孩也是「诅咒之子」。
「你的力量能够拯救那些孩子,而且你本人也有那个意愿。」
「所……所以你才来招募我?」
「没错。」
「…………」
不管听几次,我都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那个「巨凶」雷梅迪奥斯,居然来招募我?
「不过,必须和王国战斗吧?」
「那当然。」
「这样又会有许多人牺牲。」
「只要战斗就会死人,这无可避免。」他如此回答。「不过……」但又继续补充道。
「关于『战斗方法』……还是有考虑的余地。」
「咦?」
此时吹起了一阵海风。银色的浏海随风飘动,让雷梅迪奥斯的脸散发出像女孩子般的美丽光辉。仔细一看,他正用自己的右手轻轻按住胸口。在那个胸口底下,是他姊姊的性命,以及基尔罗亚以生命为代价送达的东西。
「我会与王国战斗。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保护同伴。但我现在觉得应该有什么『战斗方法』……能够儘可能减少流血的机会。」
「不流血的……战斗方法。」
这句话实在太令人震撼了。那个见人就杀的兇恶魔术师,居然会说出「儘可能减少流血的机会」这种台词。他按着胸口的右手,显示出这是受到另一个少女的影响。
「怎么样,你要加入我们吗?」
他朝我伸出又白又细,像个女性般漂亮的手。
雷梅迪奥斯的表情十分平静。那和街头流传的负面传闻,以及跟基尔罗亚战斗时的冷血表情不同,是他真正的表情。扣掉俊美的五官后,就是张随处可见,有点嚣张的少年的脸。
「我好像有点误会你了,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更加过分的人。」
「那种事随便怎样都好。你到底是要加入,还是不要加入?」
「可是,我曾经当过刑法官……」
「那也不重要。」
「之后或许会背叛你们。」
「到时候我会立刻杀掉你。」
「其他人或许会讨厌我。」
「我会让他们闭嘴。」
说着说着,我逐渐发现雷梅迪奥斯是认真的。他是认真觉得需要我的力量。一直以来,他应该都是像这样不断努力,获得许多人的帮助,慢慢增加同伴吧。否则不可能会有那么多孩子仰慕他,甚至愿意赌上性命保护他。
我现在能够明白为什么基尔罗亚要帮助这个人。不只是为了露易丝的遗言,我从雷梅迪奥斯伸出的手上,感觉到他个人拥有的魅力。
──我……
我的手瞬间颤抖了一下,然后稍微举了起来。
不过,我最后还是没有握住他的手,再次将手放下。
「……对不起。」
我无力地捶下头。
「我无法接受你的邀请。」
「…………」
雷梅迪奥斯默默地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以前一直憎恨着烧掉了施特雷利茨的反叛军。我是透过憎恨他们来撑过那些难熬的日子。我明白你一直以来拯救了许多孩子,但我的父母都是死于那场战争,在我心里的某处依然认为这是反叛军的错。」
「事实上就是如此。」
他平静地回答,看起来并未因此感到不悦。
「而且,我……」
我心里浮现出另一位魔术师的脸。
「在『那个人』死后,还没整理好心情。」
这是我目前最真实的心情。我现在光是辞掉魔术监狱的工作就已经竭尽了全力,还完全无法思考接下来的事情。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回想起基尔罗亚临终时的样子,晚上也还是会作故乡被烧掉的恶梦。所以还需要时间做决定。
「哼~」
雷梅迪奥斯再次搔了搔头。他别开视线低下头,露出由衷感到遗憾的表情,让我有点罪恶感。
「哎,我不会叫你马上加入。」
「咦?」
「如果你以半吊子的心情加入,也只会造成困扰。什么时候都可以,等你有那个意思后再来找我吧。但你别忘了,你的魔术拥有拯救正在受苦的孩子们的力量,能够让这个糟糕的世界稍微变好。不论你最后是加入王国或反叛军,这点都不会改变。」
「…………」
「打扰了。」
他原本準备转身离开,「……对了。」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又再次转了回来。
「这个给你。」
他做出扔东西的动作,一道光芒划过空中,接着某个巨大物体就掉在我的面前。
「咦……?」
我吓了一跳。那是散发漆黑光芒的巨大「魔术杖」。我对前端那个没品的骷髅装饰还有印象。
「这是……基尔罗亚的?」
那是名叫「魔神铁鎚」的魔术杖。是基尔罗亚和雷梅迪奥斯战斗时使用的武器。
「我的同伴从施特雷利茨把那东西捡了回来,但我这边没人要使用,所以就送给你吧。」
「可是……」
我看着巨大的魔杖,害怕地将身体往后仰。
「留个那家伙的遗物在身上,也没什么不好吧?」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