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的早晨天色明亮,但依然寒冷。
多柏学院学生宿舍「黄叶馆」儘管几经改装,整体仍是木造建筑,走廊冰得无法赤脚行走。因此,男生宿舍走廊上凉鞋七零八落,女生宿舍房里都摆着专用拖鞋,形成各自独特的景观。
今早也有两双拖鞋踏得啪哒啪哒地,走向女子宿舍的盥洗室。
穿浅粉红拖鞋的,是强忍呵欠的一条摩芙。
「……嗯~咪呜。」
「摩芙,你昨天很晚睡吗?」
穿亮眼水蓝拖鞋的,是她的室友草刈都。
都比摩芙大一岁,是国小部六年级生。由于刚起床,平时扎成辫子的头髮只是简单盘起,手上提着和拖鞋同色的盥洗用具包。她不讨喜的语气,以及一早就直挺挺的背桿,自然散发着循规蹈矩的气质。
摩芙像是有点低血压,显得无精打采。
「一点点而已。」
话虽如此,摩芙的眼晴已经眯得几乎闭上,手上另一种颜色的盥洗用具包摇摇欲坠;还拖着随时会踩到睡衣裙襬似的脚步,有气无力地前进;平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髮,也乱得像鸟巢。
都姿势一样端正地轻声叹息。
「如果全学院都知道你的这个样子,我就不用麻烦了。」
「不用,麻烦?」
脑袋昏沉的摩芙,只模糊听见了最后几个字。
都又叹口气说:
「你昨天很晚回来,所以我忘记说,又有人找我送信给你。」
「喔……」
摩芙的脑袋终于开始运作,理解了那句话。
与其说信,应该说是请求她同意交换信箱地址(偶而会很长)的,所谓的情书,而她已经收过了很多这种东西。直会桦苗不在身边时,摩芙是个凡事胆小怕羞、有点阴郁却又长相令人怜惜的女孩,使得她成为情窦初开的国小部男孩极为关注的对象。
由国中部学生听来,这种行为简直是向天借胆,或者说不知死活,只有对桦苗的认识仅限于传闻的国小部学生才敢做。所以摩芙为他们的安全着想,始终小心谨慎,不让桦苗知道这件事。
知情的国小部住校生,也时常劝那些感情丰富过头但思虑不周的国小部男生,别在那颗「不定时炸弹」上淋汽油;但他们无动于衷,依然尝试接近「乖巧柔弱的美少女」摩芙。
不觉之间,都这个大摩芙一学年的室友,被那些人视为接近摩芙的窗口,让她深感困扰。她很喜欢摩芙这个朋友,但也不想逆来顺受,心里很是揪结。而且──
「你要不要考虑,跟直会学长说有很多男生喜欢你,让国小部直接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呀?……这样,真的不行吗?」
纵然是摩芙这样和桦苗较为亲近的人,要对行为完全无法预测的他隐瞒这种事,压力也颇重的。
都的建议,让摩芙非常伤脑筋。
「我想不要说比较好。」
这件事,摩芙只对桧原里久提过。只要胆敢欺负摩芙,从诱拐未遂犯到在沙坑弄哭她的小孩,都会依情节轻重──一个也躲不过──遭遇各种悲惨的下场。
「只要我继续拒绝他们就好了。」
没什么比事情能在自己这一关结束更好──在学院里,这就是摩芙最安全的处事态度。摩芙以不知不觉完全清醒了的表情,向都道歉。
「对不起喔,小都。」
「这种话,就请你留着说给写信给你的人听吧。」
都三度叹息带过摩芙的道歉后,注意到从前方盥洗室的走廊前走来的人影,便停下脚步恭敬地问好:
「早安,舍长。」
「喔……早。」
「?」
她和平时明快的样子不同,答得迟缓无神,让都不解地抬头查看。
表情也同样迟缓无神的女子宿舍舍长──山边手梓,看也没多看一眼地经过她们身边,就这么踏着不稳的脚步走向走廊另一端的宿舍玄关。
舍长是身体不舒服吗?
可是她穿着制服,提着书包。
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了,还要上学吗?
然而手梓离去的背影彷佛罩着一层无法言喻的隔阂,令都有问题也问不出口,便改问摩芙:
「舍长是怎么了呢?」
摩芙没有回答。
只是,目送着手梓的背影。
那苦涩的表情就像是看出了她病根何在似的。
在早得不见学生人影的坡道上,山边手梓脚步沉重地爬着坡。
「呼……」
发烫的气息有如承受不了体内的压力,向下泄出。手梓的头重重低垂,视线也在地上徘徊;但她不仅不觉得自己模样阴郁──
(好久没梦到……那时候、那个人了……)
甚至还没从那令人怀念得胸中发暖的梦境完全清醒,简直像梦游一样──想再见对方一面的宿愿也因此侵佔她的心,遭受焦躁和渴望的煎熬。
(直觉和别人不一样的直会,在那段楼梯突然变得很奇怪──)
现在手梓脑里,就连昨晚预定的「在宿舍早餐时要向直会桦苗问问那时候的事」都消失无蹤,只管一股脑儿地拖着铁块般的脚往目的地移动。
(到那里去再仔细调查一下,说不定真的找得到……)
要亲眼看见它、用自己的脚接近它的念头,佔据了手梓整个脑袋。她一面在口袋里,以指尖确认绝不会再弄掉的「那东西」的存在,一面想──并且被思绪捆绑。
(那扇能让我再一次见到那个人的「门」……)
意识朦胧的手梓张开手,紧抓自己的胸口,想压住不觉间加快的心跳。完全没发现,有个寄宿在那里的纹章,正隐隐闪动。
(说不定真的,有机会找到……!)
散发阴暗预感的纹章从手梓的指缝间,露出它以扁平的钝角等腰倒三角形为主体,中间有几个同心半圆的形状。
学生宿舍「黄叶馆」的餐厅,是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供应早餐。
菜式是由吃到饱的白饭、汤品,和还不错的三样配菜所组成。今天是煎鲑鱼、煎蛋和蔬菜沙拉,儘管家常,仍使人相当饱足。
直会桦苗每天必定于七点四十五分準时就座,矮小但食量颇大的他,都是添满满一大碗饭;再加上前不久才为了消化累积罚勤而扫过澡堂(当然,只限男子宿舍),食慾特别好,吃得不只嘎滋嘎滋,甚至是咻噜咻噜──
「嗯呃,噗哈~!」
最后喝光整杯茶,又再一次地环视人影稀疏的餐厅。
「……摩芙是怎么啦?真的有哪里不舒服吗?」
原本预定趁早餐问她今天几点放学,好带她去看医生,现在计画全乱了。这让桦苗的担忧死灰复燃,心里焦躁不已。
桌对面的桧原里久静静吃完,放下筷子──
「如果是真的不舒服,她应该会先打电话给你,所以不是吧。」
一句话就打消这名过度保护少年的疑虑。
话虽如此,跟桦苗一起吃早餐对摩芙来说,就像早上拖着低血压的身体起床一样是常态行为(桦苗固定在这时候吃饭,是为了配合摩芙);早餐时间没现身就够难得了,迟到又没打电话更是稀奇。
桦苗一肘撑在桌上,盯着餐厅通往女生宿舍的门口看。
「嗯……否则,就是被『那个』拖到了吧。」
「那就没办法了。」
里久带着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回答。
「那个」是指摩芙每天都会看的猫咪影片。她每天早上都会在影音网站搜寻可爱的猫咪影片,还会自己小声配上喵喔喵喔或喵呼呼的声音。
桦苗和里久曾撞见那诡异的场面一次,接下来三天,只要遇见她就会被她扔东西赶走,莫名其妙到后来「早上尽量别管摩芙」甚至成了他们的铁则。今天说不定又是被比较长的影片或一连串系列作迷住,要看到几乎迟到才肯罢休……
「我们先準备去学校吧。」
「好。」
两人带着叹息起身,前往餐具回收处。
在那之前,他们发现有个绑辫子的女孩从女生宿舍门口进入餐厅。
那是草刈都,桦苗见过她。她到挂在食堂角落、供学生彼此留言联络或贴布告的白板前,动笔写了起来。
两人将餐具放进回收架后自然地瞥向她的留言,不禁停下脚步。
『我先去学校了。511 一条摩芙。』
桦苗对那稍微犹豫后,在最后补上「同学」的少女问:
「小都,摩芙先走啦?」
「学长早。就跟你看到的一样。」
都先规规矩矩地鞠躬问早后,以不讨喜的语气回答。那不是因为讨厌桦苗或里久,她对任何人大概都是这种感觉。
而他们也不以为意,同时不同声地问候。
「『早』啊。」
桦苗接着问:
「摩芙是有什么事吗?」
「她没说,只是在出门前要我在这里留话而已,人才刚走不久。」
都一样客气又不讨喜地回答。
摩芙会留言的对象,在这宿舍里顶多就两个,只要遇见他们时当面说就好了;可是都还是按照请託写下留言,的确很像她的作风。
「这样啊,谢谢。」
「……不客气。那么,我先失陪了。」
都不知怎地盯住桦苗一下下,接着又敬个礼,领早餐去了。
目送她离开后,里久对桦苗问:
「学姊那边怎么办?」
「对喔,今天也没看到学姊。」
两人环视餐厅,找不到手梓的影子。除幼年部外,所有住校生上学时间都一样,要遇见她的机率应该不低,但今天似乎就是铭谢惠顾那一天。
「算了,没什么好急的。」
自己还需要找出「半闭之眼」,再来的事就顺其自然吧……桦苗非常随性地顺情况改变想法。不过,他没忘记自己这作哥哥的职责。
「医院都挂好号了,中午再传个简讯通知她吧。」
「只要是摩芙的事,你果然都很仔细。」
两人就此离开餐厅,準备上学。
一条摩芙一出宿舍,就以「半闭之眼」的咒力包覆自己。
这么一来,任何人都无法注意到她的存在;唯一的例外,是具有相反的同质力量的少年,而他现在应该正在猛嗑添得尖尖的饭。
(死像就快诞生了。)
摩芙吐出谁也听不见得叹息,灵巧地原地转身。
可爱中带了点锐气,就像舞蹈表演──或武术表演一般。
转完一圏时,她也摇身一变。
书包不翼而飞,手上反而多了把长杖。
还有件有个大兜帽的斗篷披在制服上。
她将长杖在地上重重一抵,深深拉下斗篷,从宿舍正门向坡上望去。
(先成功诱导,然后……我真的可以吗?)
面临第一次行动以及心中的策略,摩芙感到小小的紧张与巨大的恐惧,不禁颤抖;同时又将那些情绪作为动力,在背后放出旋转的游涡纹。
约是三重螺旋、彷佛要将中央的正圆陷入虚空的图案,遮蔽了大地的束缚,使她的身体缓缓浮起;经过一段不稳的浮游后,猛然加速前进。
朝她目标的少女,以及寄宿在她身上的纹章──「海因之手」破空而去。
一小时后的下课时间,直会桦苗和桧原里久被导师橘树逢叫到走廊上。
「什么事啊,老师?」
在学生们换教室或玩耍的喧浪中,桦苗从容地这么说,逢则是带着难得一见的严肃问:
「你们两个,今天都是直接来学校吧?」
这怪异的问题让一旁里久也摸不着头脑,表情疑惑。
「我们今天不是和老师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