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鼓起微弱的勇气,带着强烈的渴望,在地下行走。
总是等着迎接小男孩的少女,双唇虽然隐蔽在昏暗的灯光下,却看得出来在微笑。
少女绿色的双眸闪烁着微弱光芒,在幽暗的地下道上下起伏。相同颜色的头髮,诉说着这双眼睛的主人不是普通人。少女是由机械电路组成的,拥有人形。
少女与小男孩正在天花板灯影稀疏的狭窄地下道里行走。在机械少女身旁低头缓步的,是一名年幼的男孩。他是活生生的人类,一头柔亮的金髮,足见他家境良好。相对于少女从未从前方挪开视线,小男孩就显得局促不安许多。
离开地下到达开阔的地方之前,总是这样。
这里是位于东京地底、连接点与点之间的线——地下道。为了从避难的防空洞逃离令人窒息的地底生活,小男孩他们偶尔会在地下道散步。小男孩与机械少女以前经常待在一起,但现在大人已经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一同避难的男孩双亲,不准他做出这种轻率的行为。无人整备的地下道危机四伏,或许哪天地上的人会带着武器闯入。
地上应该还在打仗。国家这种组织已泰半失去功能,所以人们来地下设施避难。小男孩他们是离开原本居住的土地、搬到这里没多久后,才开始避难。搬家理由是有人通知他们近期将有大规模的人祸发生,所以他知道会打仗,但这场人祸的规模超乎他的想像。
烽火连天,战火连避难处都吞噬了。小男孩的家人失去了家。一方面因为他们才刚搬过来不久,但更大的问题是与小男孩在一起的机械少女。
以某一天为分水岭,不可思议的异象席捲全球。一股力量对所有机械超乎寻常的干扰,将人们的生活搞得乌烟瘴气,点燃战争的导火线。连市售的人型机器人也没能逃过这波对机械的干扰。人们害怕不再正常运作的人型机器,不断破坏,连机械少女也不例外。
但这些机械的叛乱,现在已经弭平。若机械不静下来,恐怕连地下防空洞的生活都难以长久。关于机械静下来的原因,各式谣言满天飞,全都是无法追根究底、无凭无据的传言。在这些谣言里,有这么一则说法——
不知是谁寄出的简讯,让末日稍稍延后了。
意思是,在电话无法打通的情况下,有人实际收到了简讯。
自称星命教的宗教团体,大肆宣扬是他们献身守护星球的行为阻止了毁灭,成功吸引到不少人的关注,但也有许多人认为那并非真相。
就这样,将大街小巷闹得人仰马翻的失常与混乱,唐突地开始、错愕地结束了。
但在机械失控的混乱平息的现在,人们对人型机器人的怀疑仍根深蒂固。
因此,在做为避难所的防空洞内,人型机器人要与人一同居住是很困难的。
所以,机械少女每天都在地下道散步,与小男孩分开生活。
小男孩跑出防空洞,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要来见这名少女。
「你平常都在做什么呢?」小男孩问机械少女。
少女回答:「在散步。」但对年幼的男孩而言,这个字还太难。少女见到小男孩的反应后,目光闪烁,换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说法:「在探险。」
「我在搜集地下道的资讯。」
万一发生什么事,机械少女自然要保护主人,也就是这名小男孩的人身安全。在防空洞及地下设施遭遇危险时确保避难路径,也是它巡逻地下道的理由之一。机械少女推测的危险,不只是来自外部的入侵,还包含在地底生活的人们爆发的冲突及意外。
在机械少女的纪录中,机械失控后,暴民也随之而生。
两人在地下道的边缘,遇到一群沿着墙壁飞奔的老鼠。小男孩不由得停下脚步,缩了缩身子。机械少女站在老鼠与小男孩中间,等待小动物们通过。
为了生存而放弃地表的,不只有人类。
鼠群通过后,机械少女将手抵在小男孩的背上,催促他前进。男孩的脚步很沉重,他边走边想起自己被父母骂的回忆。
小男孩问少女:
「躲在防空洞里,真的就安全了吗?」
少女听小男孩这么问,露出迷惘的表情。
「……不晓得。」
机械少女说出与机器不相称的含糊回答。防空洞是以抵御来自外部的攻击为目的而建造的,至于内部被入侵时的防卫,则需要人手。这里有足够的人吗?在机械少女合理的思考中,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能战斗的人都被派去打仗了,没有留下。
少女无法判断。假设这里绝对安全,它应该会让小男孩继续待在这里。但它不知道答案。既然如此,机械少女唯一能依循的便是小男孩的想法。
只要小男孩希望,少女就会陪他一起行动,前往任何地方。
不论离得多远,机械少女都会飞奔到小男孩身旁。
就程式而言是这样没错,但是……
机械少女望着男孩的眼中,有着不仅仅是人工打磨出来的美。
小男孩与少女来到一座过去曾使用的地铁月台。为了方便人们等待,这里还摆了一些长椅。儘管地道的距离并不长,小男孩还是因为封闭感而疲劳,他坐在长椅上大口叹气。少女也拍了拍长椅,坐在小男孩身边望着他。它的表情没变,但视线中混杂一丝守护小男孩的决心。
与防空洞内相比,这里的空气闻起来并没有特别不同之处,但离开了人群的气息、吸入大量冷空气,让小男孩多少放鬆一点。他那坐在长椅上时勉强构得到地板的脚尖,一直不厌倦地踢着地面。微弱的足音传遍连昏暗光芒都照不到的幽暗处。机械少女坐在椅子上,望着半空中,回想那一串如杂讯般飞过的讯息。
『来一首爱的旋律吧。』
那一天,这则无法解读的讯息,也传到了机械少女这儿。
这些文字组合不但用途不明,还无法删除。
一名女孩的容貌浮现,与这份记忆,或者说记忆档案重叠在一起。
夕阳侵蚀着档案深处。
机械少女的瞳孔中,摇曳着遥远地上的黄昏。
突然,少女感受到异状,立刻站起身,从长椅直直往前走,移动到月台另一端窥探轨道。少女如人类般眯起双眼,望向隧道深处。
「怎么了?」
听小男孩询问,机械少女恭敬地转身回答:
「我听到脚步声,是人类的。」
因为距离尚远,回声还很小,但在绵延的幽暗的另一头,有足音正往这里靠近。小男孩听了报告,板起面孔。地下设施与附近的连繫很少,应该不会有人从别的防空洞过来。小男孩原本黏在椅子上,一会儿后还是飞也似地跑到机械少女身旁。机械少女扶着小男孩的背,作势保护他。
过一会儿,小小的脚步声靠近。
黑暗中,取代火车探头的是——
「咦?」
一名背着大大后背包的女孩。她头上垂挂着五颜六色的髮饰,充满异国风情;身上穿着类似中东地区颜色深而宽鬆的装束,就像人们在沙漠旅行时,用来将皮肤遮得密不透风的那种服装。
旅人的身影,与无人的地铁月台不可思议地融合在一起。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火车不会来唷。」
空气里布满尘埃,异国女孩用与之不相称的开朗语气提醒小男孩。男孩听见活泼的嗓音吓了一跳,含糊地说自己知道。
对方用日语说话,令小男孩稍稍鬆一口气。
「那个,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拉我一把?」
小女孩向小男孩伸出手。原本想躲在机械少女身后的小男孩,对那毫不客气伸出的手感到困惑。机械少女并没有拉住女孩的手,也没有拍掉,只是沉默等待小男孩的判断。过一会儿,小男孩从机械少女身后走出来,战战兢兢地伸出手。
小女孩握紧那只手,用离开人群后久违的温柔笑容回应小男孩。
小女孩在小男孩的帮助下踏上月台。机械少女望着他们,稍微放下对突然出现的女孩的戒心。这是从女孩并无武装,以及因为体格差异,在危急时刻能立刻压制她所做出的判断。而且,小女孩身后并没有脚步声跟来。
年幼的女孩是孤身一人穿过这条黑暗的隧道。
小女孩的个子与小男孩一样高,两人的年龄应该相仿。
小女孩一笑,小男孩也跟着暧昧地笑了起来。
彼此的笑容,令人感到安心。
「现在应该要说『午安』还是『早安』?一直待在地底,连时钟都用不到了。」
小女孩环顾月台,像在感叹这个地方照不到阳光。小男孩心想,或许自己的心情不稳定,就是因为没有依循早上、中午、晚上的顺序度过一天吧。
机械少女跟在两人身后,用听不见的微小音量,呢喃着突然浮现在脑中的句子。
——早安安安。
「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男孩边向地下隧道探头边问。
「探险呀。」
巧的是,小女孩说出与机械少女同样的动机。
「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很无聊嘛。等爸爸回来后,要溜出去可就难了……你们也一样吧?」
小女孩说着,抬头望向机械少女,睁大了眼睛。
「你是机器人吧?」
小女孩晚了几分钟才发现。即使头髮与瞳孔颜色染深,异样的光辉依然引人注目。
小男孩因为小女孩看穿了少女的身份,「啊」的一声张开了嘴巴,机械少女则冷静地颔首说:
「是的。」
「原来还有机器人活着呀。」
见小女孩抬起头的开心模样,小男孩知道他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
「我叫菈菈,你们的名字呢?」
小女孩报上姓名后,向机械少女及其主人要求自我介绍。
小男孩怯生生地说出名字,接着也讲出机械少女的名字。
当主人将赐予机械少女的名字说出口时,机械少女轻轻行了一礼。
「嗯嗯,机器人也有好好取名字呢。太棒了。」
小女孩讚歎地点点头,接着灵机一动,大大的眼睛亮起来。
「啊,对了,刚好顺路,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去哪里?」
「有个孤零零的人,大家一起去找她玩吧。」
孤零零?
小男孩歪着头。自称菈菈的小女孩故意吊胃口,微笑地催促两人。小男孩的脚步虽然缓慢,却一点也不退缩地跟着菈菈移动。
机械少女听了小女孩的话似乎想到什么,它表情一变、肩膀耸起,就像人类倒抽一口气,但还是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如同监护人一般。
菈菈的脚步往小男孩他们来的方向的对面走去。杳无人烟的月台上,稀疏的灯火映出三人的影子。每个阴影的轮廓都很模糊,不时融进周遭的黑暗里。
「你是从哪里来的?」
小男孩问道。菈菈转过头回答:
「当然是从防空洞来的呀,就像你们是从别的防空洞来的一样。」
机械少女瞥了一眼异国女孩前来的方向。它已经在周边绕过一圈,但在它的资料中,附近没有其他防空洞。
製造防空洞的是星命教这个新兴宗教团体。就机械少女登录的情报来看,表面上他们并不是有多大影响力的宗教。至少,他们不具备能与传统宗教抗衡的规模与声势,民众对他们的评价也很冷淡。
但在现实中,星命教却在都市地底建造了巨大防空洞。
他们将口中歌颂的世界末日的对策,以具体的形貌呈现。
将这些避难设施开放给一般大众、收容难民,对他们会产生什么样的利益,没有人知晓。但有不少人接受救济后,因为不讨厌他们的教义,纷纷为星命教提倡的思想倾倒。
走了一会儿,月台另一头已经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了,此时机械少女出声确认:
「离这里有段距离吗?」
「很近很近。」
菈菈将月台底端墙上的大消防箱「嘿咻」一声拉开。敞开的门里,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男孩睁大双眼望着隐藏通道的入口,菈菈见状,像是很满足地笑了。
「啊哈哈,很有趣对吧?是秘密通道。」
「这是怎么找到的呀?」
「我在玩的时候找到的。」
「真的吗?」
男孩说着歪过头。接着,菈菈一样往前走,小男孩紧跟在她身后。
里头是一条狭窄细长的通道,连小孩都得弯着腰才能通过,机械少女则是半匍匐前进。目标似乎是光线无法抵达的洞窟深处。每前进一点,小男孩便害怕地心想,自己跟上来真的好吗?但现在也不能折返了。
穿过狭窄的通道后,顿时豁然开朗。那是一个微暗却显眼的金属房间,墙壁的材质是裸露的,由铁骨支撑着整个空间。这里似乎有通电,深处透出温暖的光亮,那好像是电梯。
「坐进去后,马上就到了。」
进电梯后,菈菈按了按钮,电梯朝着更深的地底而去。不只穿过地下通道,还坐进更隐密的电梯,让小男孩十分兴奋,但同时也生出一丝不安。自己究竟在往哪里去?
电梯停止后,敞开的门的另一头,是与上面相比铺得很整齐的通道。
微微的灯光照亮通道两旁,让前进的小男孩一行人的侧脸浮起一层蓝光。小男孩突然回首,抬头望着机械少女。少女绿色的髮丝染上淡淡的蓝,变得更柔美,美得令小男孩目眩。机械少女对上小男孩的视线问:
「怎么了?」
被少女一问,小男孩害羞地说了声「没事」,向前直走。
接着,小男孩变得更加不安。
「可以擅自进去吗?」
环顾四周,小男孩觉得这不是普通的地方。
「不是擅自,是住在这里的人说可以。」
住在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