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身亡的十四岁受害者K的遗书中写着:
『菅原拓是恶魔,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他的话。』
一名宛如恶魔化身的国中生控制着四名同学,还迫使其中一人自杀。
听起来十分荒唐无稽。
我是在十二月上旬得知这则新闻。身为大三学生,我一个人在外生活,不清楚老家的近况,所以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我一时之间难以置信。
没想到昌也竟然过世了。
昌也是一名出类拔萃的国中生。
要举出他不擅长的事情反而比较困难。
升上国中后,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他开始打手球,升上二年级时,已经成长到被选为县大赛的最优秀选手。而且,不仅只有自己进步,他还会指导队友,仅用一年多的时间,便让原本弱小的队伍晋级全国大赛。仔细规划练习表的认真箇性,与其活泼的作风受到各年龄层的喜爱,转眼间便让满是菜鸟的队伍成长到足以与强校抗衡。
然而昌也的才华不仅限于运动能力与指导力,他最优异的地方应该说是成绩才对。他似乎拥有一般人无法匹敌的头脑,考试总是名列前茅,成绩单不但全拿到满级分,即使去写以极低录取率闻名全国的高中入学考试题,也几乎拿到满分。在课堂上閑暇之余,会帮忙社团的学长姐写作业,赚取零用钱。啊,根本是超人!总是被众人讚誉为文武双全的天才。
『菅原拓是恶魔,谁都不能相信他的话。』
这是昌也留下的遗书内容。媒体所报导的「少年K」,也就是岸谷昌也,他在一张活页纸上写下这句话后,放在教室内的自用置物柜内。
在急遽转冷的十二月早晨,昌也在自家上吊身亡。
才刚过十四岁生日仅仅两个星期。
昌也是我的弟弟。对于没有哥哥、姐姐的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同时也是最心爱的家人。
然而,从学校与母亲口中得知这件事的详细始末后,我感到无法接受。
可能因为是经人转述的缘故,这件事的经过充满着谜团。
十一月上旬发现霸凌行为,开端是名叫木室隆义的学生在网路上发文求救,声称遭到名叫菅原拓的少年霸凌。
『久世川第二中学出现恶魔般的霸凌事件。救救我,我们四个人被恶魔所控制。』文章中详述了残忍的霸凌手段,比如吃下蝉的尸体、被迫顺手牵羊等,鉅细靡遗的描述透露出真实感。
看到令人不寒而慄的霸凌过程,许多人主动通报学校与警方,引起了轩然大波。
接着,在骚动的隔天,菅原听到这件事后,一时情绪激昂,犯下暴力事件,印证了霸凌事件的存在──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教室中用水壶殴打了昌也。
『霸凌是一项发明,是可以满足心灵的必要之恶。凭你们是无法阻止革命的。』
菅原被带到职员室时,目中无人地笑道。
看见遭到殴打的昌也脸上留下一道宛如烙印般的瘀青,感到义愤填膺的大人们採取了行动。
菅原拓承认霸凌行为后,被罚停课三天,并与遭到霸凌的受害者们加以隔离。菅原受到学校重惩,昌也等人则被安排每星期一次由老师进行心理辅导。
母亲替孩子们换过手机,定期监看菅原是否有联络他们。透过每天与儿子对话,努力治疗他们的心灵创伤。
有所动作的不只是大人,学生群情激愤,据说曾多次对菅原拓施以精神上的私刑。由此可看出昌也的受欢迎程度。
菅原拓无法接触到霸凌受害者,过着与全校学生为敌的凄惨校园生活。没有任何朋友,更别说是反抗的余力。
然而,一个月后,昌也自杀了。
菅原拓无疑是「恶魔」。
昌也自杀后,校方与警方都无法对菅原拓予以惩治。
因为在暴力事件发生后的一个月内,也就是昌也陷入精神异常的这段期间,在视线所及的範围内,菅原没有对昌也做出任何举动。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人能够责备菅原拓。存活的三名学生口径一致地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在昌也死后,菅原连声道歉都没有表示,仅笑道:「直到最后都像个笨蛋。」
恶魔没有受到制裁,仍在世上逍遥。
●
「这样太奇怪了……」
置身在小时候经常与昌也一同玩耍的公园,我独自啜泣着。
公园一隅有座小山,然后在中央设有游乐设施。由褪色的塑胶组构而成,有着宛如现代艺术的显眼外观,凝聚了各种孩童喜爱的游乐设施。
我静静哭泣,泪水宛如溃堤般涌出,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得知事件详情后,不知为何比在丧礼上时更加悲痛万分,心脏像是被人高高揪起。
视角比小时候高出了许多,我所在的地方无疑充满着与昌也的回忆。因为气味没有改变,泥土、草地、塑胶、磨损的橡皮,以及轻柔地簇拥在身体四周的空气,与十几年前相同。我与昌也在这里玩耍嬉闹,经常玩到忘了时间。
一思及此,不禁勾起昌也第一次喊我为「姐姐」时的回忆,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这样根本不对!」
接着我愤怒地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不对,有可能是学校、有可能是这个世界、有可能是菅原拓这个人。
「昌也比任何人都还要成绩优秀,个性也很善良,虽然有些嚣张,但仍是我可爱的弟弟。他不应该死,我的弟弟不应该被迫自杀,抱着委屈离开人世。岂能让菅原拓一人嬉皮笑脸地活在世上!」
肯定哪里不对劲。
身为大学生的我也看得出来。
我将内心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宣洩出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公园的空气吸进了肺部。
然后紧握着拳头说道:
「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因此,我做了一个决定。
「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我要彻底挖掘出那所学校发生了什么事,那间教室发生了什么事,昌也发生了什么事,菅原拓做了什么事。我要为昌也伸冤。」
我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摊在阳光下。
这一定是身为姐姐的我唯一能为弟弟做的。
「昌也,等等我,姐姐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或许我是个不称职的没用姐姐,但让我努力最后一次。」
我的声音在黄昏时分的公园轻轻回蕩着。
于是,我转身背对充满回忆的这座公园,迈出了步伐。
我立刻便开始着手调查。
隔天,我来到了校长室。
我面对着校长,以昌也的姐姐的身分,用半强迫的方式要求他与我会面。学校有义务要说明这件事。
藤本校长即将年满五十八岁。已经上了年纪,头髮却仍然乌黑茂密;不知道是在从事何种运动,肌肉格外发达,胸肌与肱二头肌将西装撑得鼓鼓的。
「我是为了调查才到学校一趟。」我缓缓说道:「所以,希望您能够一五一十地回答我。」
藤本校长微微点头。
「儘管问吧。我没有打算隐瞒妳任何事。身为教育者,这是对受害者家属唯一所能做的。」
此时,他一脸诧异地问道:
「可是,妳到底想知道什么?校方所掌握的霸凌与暴力事件详情都已经告诉妳了。」
「我想问的是,在我毕业之后,这所学校所导入的教育制度。」
「哦……」
藤本校长泛起一丝笑容。我语气严肃地说道。
「请告诉我什么是『人格能力测验』。」
我必须彻底剖析昌也的状况。
于是我决定从这件事展开调查。
人格能力测验。
我不从事件本身,而从这个教育制度开始着手调查是有明确理由的。
因为在有如洪水般泛滥的相关消息当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这个教育制度明显非比寻常。
我还记得导入这个测验时,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话题。
有评论家认为是符合时代的先进测验,有企业公开点名这所学校,媒体则形容成划时代的系统。有位知名人士表示感到「不舒服」,随即在推特上出现「伪善者」、「只会说表面话」等批评声浪。
儘管评价不一,会受到大多数日本人的注意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人格能力测验──是让学生互相去对其他人的个性进行评分。
人格能力测验是由两种题型所构成。
「在这个时代,对○○很重要的是什么能力?请从以下选项中选出三个。」
「请举出同年级中拥有╳╳的人。」
分成这两种类。
○○会替换成领导者、上司、受欢迎的人等。例如,领导者需要什么能力?结交朋友需要什么能力?什么能力在园游会上派得上用场?未来想在职场上活跃,需要什么能力?诸如此类的问题。
然后,╳╳则会替换成善良、认真、外表端正等。
学生会写下各自的理想或是符合该理想的人选,如「领导能力必须具备勤勉向学、善良与魅力」、「同年级中最勤勉向学的人是加奈子,第二名是妙子」等。
最后,所有答案会进行评分。具备愈多目前学生所重视的能力,分数便愈高。虽然不会公开所有学生的排名,但学生能得知自己的排名与分数。
得知自己的存在价值。
得知自己的人格评价。
「当然,一开始有许多批评的声音,像是『让学生之间互相评分实在太过分了』『太不人道了』,这些意见乍听有几分道理。」
藤本校长停下来喝了一口咖啡后,继续说道。
「但都是胡言乱语。光靠表面话是无法在这个时代存活的。真是无聊。」
「无聊……是指?」
「哼,任谁都看得出过去学历至上的社会已经开始瓦解了吧?确实会因为学历而导致就业上的差别待遇,但三十年前可没有高学历打工族这一词。只要从名校毕业,各种好工作任君挑选。大学入学考也改变了,像是AO入学考试(注:没有既定考核法,由各大学、科系依照各自针对学生的就学意愿、适性以及学业成绩以外的经历、技能,综合评定合格与否)这种与成绩无关的制度,我初次耳闻时,还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呃,这倒是。」
「随着需求的多元化、服务业的扩大以及机械化的展开,社会不再需要书獃子,勤勉向学等优点只会被黑心企业利用,当作免洗人力压榨罢了。这个时代讲求的是沟通能力。简单来说,就是人格能力测验。全端看这个能力。这不是我个人的想法,而是社会的志向。」
藤本校长叹了一口气,同时泛起微笑。
「光凭勤勉向学跟做事认真在社会已经上不管用了。这是个可怕的时代。批评这个测验的人是什么都不懂的蠢货,『反对人格能力测验的数值化』、『让孩子更愉快地度过校园生活』。原来如此,这样确实比较轻鬆。只让学生考试,以考上名校为目标,将他们推向单靠学历无法生存的社会,对他们见死不救,然后看着求职中的学生与社会新鲜人的自杀统计,优雅地享用下午茶。真是温馨的教育机构啊。」
校长说完,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然后再次喝了一口咖啡。是不加砂糖与奶精的黑咖啡。
像是为了填补这段时间的空白,「所以,您才设计了人格能力测验?」我开口问道。
「我的学生自杀了。」他这么答道。
他似乎也知道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于是逕自说了下去:
「十五年前,我还在担任班导时,有个女学生跟我很要好,但她升学后,在求职期间面试一直表现不佳,因此罹患忧郁症,最后跳楼自杀。」
「……」
「我的愿望是……打造一个不会让她想寻死的世界,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藤本校长首次卸下公事化的僵硬表情,脸上浮现夹杂着缅怀与遗憾的暧昧微笑。
这个人似乎也跟我一样背负着其他人的死。然而,那双眼眸透出一抹空虚,我像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背脊顿时一凉。
我忍不住停下了笔,藤本校长则叹了一口气,恢複原本的表情,继续说道。
「可是,现今就算没有人格能力测验,国中生之间仍会互相评价。因为这是学力不再受到重视的时代。既然没有评分标準,只能互相评价,而我只是将那些数值化而已。」
虽然在意校长刚刚提到的女学生,但他立刻将话题带到了测验上。
「数值化后……让他们互相竞争?」
「不能说是竞争,只是透过数值的表面化来产生变化。希望藉此让他们成为适应社会的人才。这是身为教育者最理所当然的愿望。」
藤本校长的话到此告一段落。因此,我立刻将刚刚的内容全部写在準备好的笔记本上。「突然对妳说这么多,妳累了吧?」他对着振笔疾书的我问道。「老实说满累的。」我仅这么回答。然而,我只是因为大脑一下子无法将他说的东西归纳起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