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五分钟,菅原拿着两罐可可走了回来。其实我原本怀疑他会不会逃走,但他似乎没有这个意思。他问我喜欢偏苦还是偏甜的,于是我回答偏甜。然后我表示要付钱,他仅默默摇了摇头。大学生被国中生请客,感觉很奇妙。
他坐在我旁边,拉开易开罐拉环,然后不再开口说话。想必是在思考什么。
两个人待在宽广的公园一隅闷不吭声,显得很奇怪,所以我决定主动开口:
「昌也真的在欺负你吗?」
「是的。」菅原拓立刻回答:「虽然没有证据,因为昌也不会那么愚蠢留下把柄。」
「为什么会做到那种地步……你做了招致昌也怨恨的事情吗?」
「呃,天晓得?」
菅原冷淡地答道。我见状后,发现自己问错问题了。可能因为太想知道真相,或是对昌也抱有一丝偏袒,我问了最差劲的问题。
霸凌的一方通常没有特别的理由。
「……可以交给我来说明吗?」
片刻沉默过后,他这么说道:
「说明我跟昌也的关係,以及为什么他会自杀。或许会花上一段时间,但这样比较好吧?」
我点了点头。
我必须知道才行,无论真相是什么。
他再次向我重申。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说明。」
「因为我基本上不与人交谈。」
「我相当不擅长向人说明。」
「因为我是笨蛋,笨到了极点。」
「所以我决定不用敬语了。」
「然后,我希望妳聆听时在内心嘲笑我。」
「这么做会让我很开心,因为跟我的意见一致。」
「便能跟我产生共鸣。」
「那么,我会用部分是真相、部分是想像的方式────」
「说明为什么昌也会走上绝路。」
「昌也是在二年级的五月时开始欺负我。他的霸凌方式不是渐渐变得过火,而是突然展开,突然抢走我的钱,突然揍我的肚子。然后,他伙同二宫、渡部与木室那些人,在我回家时突然包围住我,对我拳脚相向。我本来把他当成朋友,结果却被背叛了。」
昌也似乎曾经说过你是他的好朋友?
「是的。我们将彼此视为好朋友。我跟昌也原本便有一些交情,虽然不是假日会一起出游的关係,午休时间不会在一起,也不会互相传电子邮件或是一起玩社群网站。然而,假如在放学后的回家路上碰面,我们便会聊天,大概是从一年级的秋天到二年级的春天这段期间。」
「因为我话少,总是昌也单方面在说话,他向我抱怨了不少事情。可能因为我不属于任何团体。在实施人格能力测验的班上便无法轻易抱怨。我认为他是藉由向我吐露不开心来抚慰心灵。我自己也很高兴能跟天才昌也说话。」
「我们会在回家的路上分享各种事情,像是将来的梦想、在班上讨厌的人跟喜欢的人、对不明理的父母的怨言、对过度放任的老师的不满,以及无形间隐约感到的不安。」
「有时候我们会绕到公园,聊到很晚。」
「真的是很快乐的日子。」
「他的每个观点都跟我不同,对于我的观点,他会笑着说『很像你的思考方式』。」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结果,在二年级的五月我突然被人揍了,他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巧妙地对我设局。」
「他带着三名友人,在我耳边轻声说:『拓,抱歉。你能够体谅吧?』」
「在被揍之前我仍搞不清楚状况。不,即使被揍后我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霸凌对受害者来说是不讲理的行为。我完全不知道理由与动机,被抢走财物,还被威胁。我受到很大的打击,不是因为受伤,也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昌也揍了我。我还以为是什么误会。」
「我曾经很崇拜岸谷昌也。」
「我也对二宫、渡部与木室带着敬意,我很清楚他们是比我优秀许多的人。」
「结果他们仍持续对我霸凌,他们在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凌虐我。逼我吃铅笔、揍我的肚子、抢走我的生活费、逼我自慰。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
「我是之后才发现到,那三人之中似乎有人唆使其他人对昌也霸凌。他们拿昌也跟不起眼的我说话这件事起鬨、嘲笑他,昌也害怕被众人排挤,于是揍了我。我想他们应该说过『你很逊耶,不要跟那种噁心的家伙交朋友』还有『快动手,我们跟那家伙谁才是你的朋友?』一类的话。霸凌刚开始时,他们在背后这么说着。」
「昌也最初也像是有拒绝的打算。一开始给我这种感觉,在三名朋友的面前,不得已才服从他们。然而,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看了就知道了。」
「对天才少年来说,第一次做坏事,实在欲罢不能。」
「他陷了下去。」
「他体会到霸凌的乐趣与控制别人的快感。」
「他的那份才能,其他三个人完全无法比拟。」
「霸凌主谋者立刻变成了昌也。他总是冷静过人,我的事情不曾曝光过,面对危险的状况也能轻易迴避,也没有留下信件记录。妳是不是在怀疑这种事情真的有人能做吗?昌也就做得到。他是天才,而且有三名优秀的手下。」
「唯一察觉异状的只有昌也的女朋友石川琴海。即使如此,她也是到了十月才终于察觉,而且不知道详细状况。因为他们的手法真的十分完美。」
「不容许有一丝差错,天衣无缝地操控着一切。」
「七月时,我打算找老师谈这件事。三次都被昌也发现,把我揍到吐出来。第四次成功了,但户口老师当作没这回事。他仅笑着说『是你想太多了吧』,不肯认真听进去。他因为害怕昌也母亲,所以无视于我的求救。而且,我没有证据,数位录音笔被弄坏了两台。」
你採取那种反抗的态度,昌也欺负你的时候不会产生危机感吗?
「因为他异于常人,每次发现录音笔时,他似乎觉得『能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比找到新目标更具有效率』。」
「妳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吗?连父母都无法依靠。我曾经拜託父母让我『转学』,但遭到无视。昌也当然也知道我的父母对孩子漠不关心。」
「然后,昌也知道我没有朋友这件事。」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霸凌手法。」
「没有任何霸凌证据,班导一看就知道没有干劲,对手是班上拥有天才头脑的风云人物,然后父母是身为PTA副会长的怪兽家长。我只能由衷地佩服昌也。」
「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
实际上加藤与琴海也曾经说过「昌也不可能会是霸凌受害者」。
「想必是吧。所以,我只能感到绝望。无论我想出了什么计画,昌也有同学的支持、监护人的信赖,加上没有霸凌证据,我便注定没有胜算。双亲跟班导都不肯帮忙,也没有朋友,最后被当成是我在胡说八道。」
「无论做什么,我总是受到孤立。」
「妳知道吗?不能相信人格能力测验排名低的人。跟学力测验不同,因为这是没有人缘的证明。」
「所以,我被迫吞下蝉壳、舔他们的鞋子、偷父母的手錶、被淋热水跟冰水。」
「没有人伸出援手。」
「我甚至不知道能向谁求救。」
菅原说到这里停下话语,再度喝了可可、轻叹一口气后,便陷入沉默。他的身体不知为何看起来比之前还要弱小,他的语气莫名会勾起人的悲伤情绪。
他说的话恐怕是事实。应该说,菅原拓一个人控制四个人这件事本身便十分荒唐无稽。我的弟弟毫不留情地凌虐了一名同班同学,令人毛骨悚然地一手策划出天衣无缝的布局。脑海中浮现今年夏天见到的昌也,忍不住轻咬着唇。
吹拂着十二月的寒风,菅原的位置正好帮我挡住了风,但我的两脚仍冰冷无比,开始后悔应该穿长裤而不是穿长裙过来。菅原为什么会选这个地点?
「哎,我没有任何物证,倒是有第二台录音笔的发票,但可能反而会让人感到可疑。」菅原自虐地喃道。
「至少比你一个人霸凌四个人更有说服力。」
「谢了。」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昌也突然霸凌你跟深陷其中的理由。当然,我知道这样问你很残忍。」
「将我视为目标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独行侠,被霸凌也不容易会被发现,实际上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菅原摸着外套的胸口,挪动了一下身体后这么喃道。
我忍不住继续追问:
「可是你能够想像吧?某方面来说,菅原比任何人都还要亲近昌也。」
虽然觉得比任何人这个说法有点言过其实,但我没有去订正自己的话。他是昌也的好朋友,肯定是用不同于其他人的角度去看待昌也。
菅原一脸犹豫地用手指摩擦罐子的边缘,然后说道:
「同侪压力……」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石川有没有提到这件事?那个班级过度在意人格能力测验,排名低的人等于会被其他人说『我不想跟你往来』。」
「嗯,她为了这个感到痛苦吧?」
「……痛苦的人不只有石川。」
「咦?」
「我有说过吧?昌也因为被三名朋友霸凌,无法拒绝之下,只能听从他们的话。像他那种天才都无法抵抗同侪压力。」
「应该说──」菅原继续喃道:
「班上的所有人都承受着人际关係的压力。当然,因为还是国中生,就算没有人格能力测验也会感到负担吧,但人格能力测验让负担变得更加沉重。对其他人的性格打分数,一旦成绩差,自己的存在便会遭到全盘否定。强迫学会察言观色,融入其他人是必要事项,以不破坏和谐为命题。每个人都活在察言观色的地狱、友好关係的生存战以及剑拔弩张的紧绷气氛之中。」
菅原拓继续述说着:
「所以,二宫俊介、渡部浩二、木室隆义以及岸谷昌也才会追寻不被发现的放鬆方式与娱乐。石川琴海因为男朋友与其友人有事隐瞒着自己而陷入痛苦之中,她与跟班开始欺负我。加藤幸太则开始骚扰岸谷昌也──」
「岸谷昌也自杀了。」我这么说道。
「菅原拓发动了革命。」菅原这么说道。
我们的对话在此中断了一会儿。
坐在旁边的国中生将可可一饮而尽。
「对不起,时间顺序乱七八糟,还把幸太形容成坏人一样。不是的,他只是原因之一,昌也会自杀肯定有各种原因,各种人因为各种理由害死了他。当然,其中也包括我。」
他静静地笑了出来。
「我来继续说下去吧。」
「放暑假后我还是屡次被勒索财物,持续遭到凌虐。到了十月状况仍没有好转,一切都没有改变。进入第二学期后,因为下课时间提早,反而让霸凌时间变长。」
「我过着惨绝人寰的日子。」
「是无法脱逃的地狱。」
「然后,这时我……嗯,是的。」
「我喜欢上了石川琴海。」
「因为她对我展露笑容。」
「我没有朋友,成绩运动样样不如人,人格能力测验也很低分,烙印着废物的字样。还被好朋友背叛,不断遭到凌虐,结果她却温柔地跟我说话。」
「我真的很开心,她还说她『羡慕我』。虽然有违事实,但我仍感到幸福到无以复加。我这么悲惨的人,居然会被羡慕,居然会受到认同。」
「那天晚上我独自喜极而泣。」
「之后与她曾经有几次碰面的机会,她告诉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就是她告诉我同侪的压力。」
「于是我终于恍然大悟,昌也等人想必也是同样的状况。为了在令人窒息的教室存活下去,所以才凌虐我。石川跟昌也等人都感到苦恼,拚命挣扎着。」
「我在垃圾场前看见石川因为同侪压力哭泣,我感到心如刀割。」
「感觉到一股近似怒意的情绪。」
「所以我决定发动革命。」
「人格能力测验吊车尾也能够得到幸福。无论受到其他人的鄙视,我决定要成为不懂淂察言观色的废物,可以保护自己所深信的事物。」
「我决定要对抗昌也,终止霸凌。为了让自己得到幸福、为了让大家得到幸福,我决定要终止昌也一手策划出、永劫不复的霸凌地狱。」
「当然,这是个愚蠢至极的念头。」
「但是,我只能去这么做。」
「以一般人的常识去对抗昌也经过缜密计算的霸凌,当然是毫无胜算。」
「正如我刚才所述,他的霸凌手法堪称完美。首先是没有老师跟父母的援助。就算直接找其他老师求救,我在信用方面完全输给昌也等人,况且昌也十分提防我找老师人一对一面谈,或是窃听霸凌现场。」
「然后,假设我成功告密,必须面对那个啰嗦的母亲。还有,班上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霸凌,他们又受到同学们的爱戴。我的话只会被当成一派胡言。即使透过网路或是教育委员会申诉,将事情闹大,但学校没有一个人承认霸凌,只会沦为徒劳无功。」
「即使如此,我仍必须挺身而战。」
「我必须发动革命才行。」
「我想到的方法只有一个。」
「就是反过来彻底利用他的计画。」
「于是我採取了相反的行动。我首先在网路上发了一篇霸凌的爆料文章,比如『在久世川第二中学有名学生一个人霸凌四个人』,内容写得鉅细靡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