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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游乐园里,有一位背对摩天轮抱着情趣娃娃的男子。
在那位男子的背后,一名女性悄悄靠近他,用听起来很寂寞的声音说道:
「拜託,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听到女子悲伤的声音,男子咬了咬牙,抱着情趣娃娃的手更用力了。
「森光,拜託你了⋯⋯所以⋯⋯」
女子紧抱那名男子,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在游乐园的正中间,这种女子抱着男子,男子又抱着情趣娃娃的景象实在是很异常。男子挣扎着,然而女子却从他背后抱得更深、更紧。
那动作简直就像要将不是人偶的自己⋯⋯不,是要将人类的体温传递过去一样。
「就算继续做这种事,你的妻子也不会回来了⋯⋯这只会让你感到痛苦啊⋯⋯」
女子这么说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男子。
「我不行吗?我没办法代替你的妻子吗?我喜欢你⋯⋯我爱着森光,真的很喜欢你⋯⋯」
然而男子却轻轻拨开了抱住自己的女子手臂。
「请放开我。」
女子的感情遭到拒绝,然而她仍继续尝试说服男子。
「拜託你抱紧我吧,请你抱我⋯⋯森光。」
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只要这么一次──或许就能让他的内心出现什么变化。
抱着一缕希望,女子像要将男子包在自己的怀中,再次从背后抱住男子。
「⋯⋯我想待在你的身边。」
这是为了拯救自己喜欢的对象,那坚强又脆弱的少女之心。
「妳别再做这种事了。」
就算如此,男子还是用跟刚才一样的动作拨开女子的手。
接着男子再次用力抱住情趣娃娃,对她开口说道:
「我没办法回应妳的感情,我已经有这孩子⋯⋯已经决定要与她共度一生了,所以⋯⋯我希望妳不要再管我了。」
被彻底拒绝的女子,无言地离开了男子。
无法打动男子的悔恨、痛苦以及焦躁感同时袭向她。
「⋯⋯你打算到死都要这副模样吗?」
女子在男子的背后发问。
「你打算跟绝对不会回应你、也不会跟你说话的人偶,玩这种恋爱游戏吗?」
对于女子的质问,男子没有任何回答。
「喂,回答我啊,森光!那种不会说话的冰冷人偶比人类好吗?喂,你回答我啊!」
「对,没错!她比人类还好,既不会背叛我也不会啰哩八嗦的,所以当然是她比较好啊!我已经不想再受到伤害了!」
所以妳不要再管我了!──男子回头喊出这句话。
然而,看见女子泪光闪闪、泪流不止的模样,男子立刻别过头去。
「⋯⋯够了,妳走吧。」
听到男子的话女子离去了,只留下怀抱情趣娃娃的男子独自一人跪倒在地。
「──好,卡!」
夜晚的游乐园,响起乙黑导演洪亮的声音。
同时,演员与工作人员等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放心地吐了一口气。
我等导演喊卡之后,立刻走到演员身边拿起小美咲。顺带一提,「小美咲」指的不是我妹妹,而是这部电影中的另外一位情趣娃娃女主角。
说句只能在这里讲的话,其实我看到酷似美咲的「小美咲」被别人抱在怀中,内心是万分複杂。一开始在伊东先生房里使用情趣娃娃进行拍摄的时候也是,看到情趣娃娃与演员抱在一起的画面,让我不禁撇过头去。虽然拚命说服自己小美咲只是情趣娃娃,但目睹这种情爱场面,仍然感到心中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导演,刚才那幕可以吗?」
我让小美咲坐回长椅,一边用手套擦掉场记板的场景编号,一边以副导演的身分嚮导演确认,可是她面色凝重的回答。
「⋯⋯杳一郎,去叫八重过来。」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一颗心沉了下去⋯⋯又来了。
八重小姐明明已经做出如此逼真的表演,可是导演又要对她进行演技指导了。
这就是副导演的宿命,虽然对八重小姐感到很抱歉,我仍带着沉重的心情前去叫她。
「那个,八重小姐⋯⋯」
八重小姐原本因为刚结束卖力的演出,正处于放鬆的状态,可是一听到我叫她,整个人又变得非常紧绷,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导演⋯⋯八重小姐来了。」
找到导演时,她正在与宗次哥讨论摄影机角度的事。导演在谈完事情后,才总算回过头来。
「啊啊,不好意思。关于刚才那一幕,我希望妳在这边不要流泪,因为一旦在这时候流泪──」
导演一边说一边拿着剧本,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要求八重小姐修正她的演出。
然而当导演开始讲起希望八重小姐用什么样的演法时,八重小姐小声地脱口而出。
「⋯⋯又来了吗?」
那是让人觉得只是自言自语的细小声音。
可是就在这个瞬间,我知道在场所有工作人员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边来。
现场的气氛变得十分诡谲,这是谁都感觉得到的。
「什么又来了,妳啊⋯⋯」
导演重重叹了一口气,八重小姐则是幽幽地继续说下去。
「妳就这么不喜欢我的演技吗?」
「没有人说这种话吧?」
「那么,为什么妳不认同我的演技呢?」
「不是什么认不认同的问题,我认为那个演出就是不适合在这个场景──」
「我说的不是只有这个场景!」
八重小姐彷彿要盖过导演的声音,她变得十分激动。
现场的作业顿时停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两人身上。
「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场景,妳都对我的演出吹毛求疵要我修正。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妳就这么讨厌我吗?我的演技不到位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请讲清楚!」
这时候我心里想着──惨了,这下完蛋了。
的确如此,就如八重小姐所言,从开始拍摄到现在的一个礼拜中,乙黑导演不断要求八重小姐修正她的演技,而且还是一举手一投足都会被挑出来讲的程度。
看到导演与八重小姐这一个礼拜以来不对盘的样子,我深深感受到两人间的气氛越来越险恶。身为副导演的我,当然也很想缓和两人的关係,不过八重小姐的忍耐似乎已经先达到极限了。
「吹毛求疵吗⋯⋯」
「如果妳讨厌我的话,就明白说出来啊!」
乙黑导演傻眼地叹气,八重小姐则是不甘心地流下泪水。
「八重,我不是要找妳麻烦才对妳做演技指导,只是因为──」
「那么,妳至少该认可我在这幕戏的演出吧?」
的确,刚才她的演出真的很有魄力,让我都为之震慑。看完之后我还以为导演会说OK,不过看来那并非她所期望的画面。
「所以我希望妳在这边还不要流泪啊,一旦在这时候流泪,就结果来说只是让妳演出角色的感情强加在森光身上,会使他更加疏远吧,所以我希望妳做出努力忍住的样子。」
而且以电影整体的剧情来看,这段也不是让感情爆发的场景。
这么说来,导演是考虑到自己心中对这部电影从开始到结束的整体架构,才会对她提出意见,然而对于说之以理的导演,八重小姐也有自己的想法。
「她不是在这种时候还能忍住泪水的坚强女性。她一直想着男主角,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抱持奉献一切的觉悟向对方表白,结果却被对方拒绝还留下如此悲惨的回忆,妳竟然要她忍下来,这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
八重小姐的意见也合乎情理。一名女性为了救出耽溺于情趣娃娃的男子,挺身而出向他告白,结果却被对方甩掉,在这种状况下要她不流泪或许是很困难的事情。
就我个人的想法,我认为八重小姐说的应该比较正确。
导演的理论太过诉诸于逻辑,听起来并没有考量到登场角色的心情。
只是从周围工作人员的态度来看,他们似乎比较赞同乙黑导演的意见。
「两、两位⋯⋯」
双方的争论持续不断,虽然对八重小姐来说有至今从未被认同演技的因素在,不过她是希望在这个重要的一幕里能採纳自己的意见,所以八重小姐绝对不会退让。
双方都是非常认真、非常拚命地揣摩女主角的心境,然而在表现方法上却出现了差异。因此,如果任何一方退让,那就代表必须彻底摧毁在心中建构起的女主角形象,换句话说就是得杀了自己心中的女主角。
导演想要塑造心目中的女主角,八重小姐则是身心都融入女主角后演出这个角色。
两人都顽固的互不相让。
就在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时,导演最后说出了这句话。
「如果妳没办法照我所说的演,我只能把妳换掉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都冻结了。一旦换掉八重小姐,不仅会因没有主要演员而导致拍摄作业中断,还将会无法借用旅馆。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最糟糕的结果。
「导演,也没必要说到那种程度──」
现在或许还有机会挽回导演的决定,身为副导演的我正準备息事宁人,然而──
「好呀,我很乐意。与其待在这种地方,我还想主动要求把我换掉呢。」
八重小姐把剧本往地上一丢,便逕自去取她的行李了。
我看了看四周,宗次哥跟莉莉虽然熟知现场的状况,可是他们不会对导演表达意见。热爱乙黑导演的公主小姐,则是对胆敢忤逆导演的八重小姐露出明显的敌意。望子姐则是饶富兴味的看着我,观察我这个副导演的行动。
看到他们的样子,我不禁掩面长叹,想起那时在居酒屋里的惨况。
是啊,这群人在那个时候也完全不打算制止混乱啊⋯⋯
这么一来,就只能由身为副导演的我来做了。我这么想着,勉强撑住不让脑袋一片空白,準备规劝导演。
「那、那个──」
可是⋯⋯
「杳一郎,撤换主演的女主角,明天去找代替的人,后天重新展开拍摄作业,重新规划摄影日程表。」
乙黑导演如连珠炮般交代事情,然后说「宗次,带上烟」,便和宗次哥去抽烟了。
「要重新规划日程表⋯⋯」
这对身为副导演的我来说可说是死刑宣判,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整个人被吓得面如土色。
製作拍摄日程表的时候,必须先调查清楚演员们的行程,让共同演出的演员们都有空,还要配合拍摄地点允许使用的时间,再决定什么时候要拍哪个场景。日程表如果没有确实排好,不仅会害拍摄工作无法顺利进行,还会影响到演员们的心境,所以这可说是副导演在拍摄前的最大难关。要考量场景的拍摄顺序,让拍摄地点的使用日期与演员的工作行程互相配合,几乎可以说是在玩一个超级困难的拼图。
竟然要我重新规划那种东西,光想就让我眼前一片黑。
「那个,八重小姐⋯⋯」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八重小姐被换掉,于是我拿着她的剧本趋上前,希望已经打包好行李看起来真的要走的八重小姐能回心转意。
可是她回过头来对我怒叱。
「恋木杳一郎,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哪、哪一边⋯⋯」
我既不站在导演那边也不站在八重小姐那边,只是身为副导演不得不听从导演的指示,然而我与八重小姐的交情,也没有淡薄到事到如今还能放着她不管。
真是进退两难啊。
八重小姐看到我这副模样,叹口气后提起行李。
「⋯⋯是吗?我知道了。你是副导演,对你来说导演的话是绝对的吧,这点我不强求,但是我要先回去了。啊,不用担心旅馆的事,我会按照约定让你们用的。」
自顾自的说完后,她便转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叫住了她。
「那个⋯⋯我没有站在任何人那一边,只是身为副导演,希望能修复导演跟八重小姐的关係。」
虽然她停下了脚步,但却没有转过头来。
「真是不像话,剧本是你写的吧?如果你真的那么想,那就不该让导演独掌大权,去叫她听我的意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