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活神

富雄摆脱了绳索的束缚，被领着来到了神社的深处，他身上的制服被脱掉，洁凈身体用的冷水从头淋下，又被穿上了称为小忌衣的白色装束。然后由黑髮的巫女挥舞着大币完成了袚除仪式，他便踏上了从拜殿后面笔直通向山上的石阶，这条路的倾斜度很高。

据说，他要去山顶上的岩屋，与传说中祭祀着休息了千年的马思鲁神的艳乃神见面，在那里，如果他通过艳乃神的审视，被承认为是神的使者『鼠人』，就会直接被引见给马思鲁神。而神的武器，从那时起也就可以赐给他了。

清洁全身，连衣服也换掉，这些都是为了直接与神明见面所作的準备。

因为神之住所将洁凈视为至关重要的事，要踏入其中，外界的污秽是必须要彻底清除掉的。

正在为富雄引路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巫女。

被允许进入艳乃神所在岩屋的，现在就只有这个老巫女了，其他无论是神主还是什么人都是禁止擅入的。在富雄看来，他是希望那个有着大胸部的年轻黑髮巫女、或是其他几个巫女中的任何一个来给他带路，但是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我说，为什么只有老婆婆你能跟那个『艳乃神』见面呢？这个神社里的所有人都是在侍奉她的吧？」

富雄一边攀登着长长的石阶，一边向老巫女提问道。

老巫女头也不回地回答说。

「能够与神明直接见面的，唯有直接受到了神明召唤之人。就像你这样啊。」

「这么说老婆婆你也是被神谕指名的吧。」

「非也，老身不同。」

老巫女摇了摇头。

「你不同？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在富雄的反覆询问下，老巫女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

「……在这座山里玩啊，不知何时，同玩的孩子中就会多出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那便是艳乃姬了。艳乃姬很喜欢孩子，偶尔会混进孩子之中一起玩耍。如果遇到了她看中的人，便会约定好下次再一起玩啦。唯有立下了这一约定的人，才会被允许侍奉于艳乃姬左右哦。」

「不知不觉就多了一个人，这话听起来就像鬼故事一样啊……」

「……老身遇到艳乃姬之时才不过四五岁。那时跟伙伴走散，在山中迷路了，有一个留着齐肩短髮的美丽少女突然出现，她温柔地牵着老身的手，将老身带到了山脚下。离开时，她说下次不要再迷路了，就直接从正面的台阶上来吧，这便是老身侍奉艳乃姬的开端了。当时老身并不知晓艳乃姬之事，也不知这山是不能擅自攀登的，因此第二天一早便要穿过拜殿、自己上山去，却被神社中的人责问了，于是才明白那位便是艳乃姬。如今老身还清楚地记得，她那雪白的手，真是位美丽的小姐。」

「你说还清楚地记得，可是现在你也能见她的吧？去献供品之类的。」

富雄歪了歪脑袋。

根据他在山下听到的说明，叫艳乃神也好，叫艳乃姬也罢，她就是以始终不变的容貌侍奉着马思鲁神的。既然如此，以前见过的样子跟现在的样子应该没什么不同吧？那为什么要用这种像是在说老故事一样的口气呢？

但是，听到富雄的疑问，老婆婆轻声笑了笑，摇了摇头。

「神明只会在小孩子面前现身。当老身正式作为一名巫女侍奉她时，对着应该是在御帘对面的艳乃姬，就唯有老身单方面在说话了啊。即使如此，偶尔似乎还能听见，那有如银铃般可爱的声音微弱地传出来呢。」

显得有些寂寞地说着，老巫女轻轻叹了一口气。

富雄不知怎么有种不详的预感。

听她刚才说的，这个老巫女见到艳乃姬或者艳乃神的事，说到底还是她记忆不确定的幼年，发生在山里的。她好像没有在岩屋里实际看见过那个艳乃姬。

……真的存在吗，那个叫艳乃姬的家伙。

富雄不禁在心里嘀咕起来。

根据那个黑髮的大胸年轻巫女的说明，艳乃姬原本是人类，却被赐予了不死之力，自千年之前起便以不变的容貌侍奉着神。要是再早一点的时候，他肯定是不会相信这种话的吧，可是既然那个猿神什么的都出现了，他觉得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算什么了，就没有吐槽，当耳旁风听过去了。而且因为老巫女说她如今也在照顾着艳乃姬，暂且不论是不是真活了上千年，至少艳乃姬这个人物应该是现实存在的，这么想倒也没什么疑问。

然而，要是没人在岩屋里见过艳乃姬的身影，事情就不一样了。

说起来，只要冷静地想一下，一个人要保持容貌不变存活上千年，这种事再怎么说也是不可能的。

搞不好，她其实早就死了，只不过还是被当作活着，像生前一样照顾着吧。在那个高野山上，确实也有一位成了即身佛、也就是乾尸的弘法大师，被信徒们照顾着，就像他还活着一样，据信徒之间的说法是「他如今也活着在礼佛」，这个神社里的艳乃姬不会也是类似的情况吧。说是样子跟千年之前没有区别，只不过是变成了乾尸，所以才不会改变了吧……？

在昏暗的黄昏时分，与阴暗岩洞中的少女乾尸面对面。就算是对基本上没什么神经的富雄来说，这也实在是有一点惊悚了。再说了，叫他跟乾尸见面对话，他也挺为难的。怎么样才能帮他传达个消息给马思鲁神，直接把神的武器赐给他就好了。

「我说，老婆婆。那个叫艳乃姬的，真的现在还活着吗？」

富雄忍不住向老巫女确认起来。

老巫女头也不回地答道。

「那是当然。证据就是，在祭祀之日供奉上食物，必然会有食用过的迹象。」

「会不会里面住着猴子什么的把东西吃了……？」

「这不可能。毕竟还有使用筷子的迹象嘛。猴子是不会用筷子的。」

「那要是流浪汉之类的……」

「最近这座神社也是财政困难，只有到了大的祭祀时才会供奉食物，如果是流浪汉，早就饿死了吧。」

「照你这么说，艳乃姬不也饿死了嘛……」

「艳乃姬是传说中活了上千年的神明，所以不能当做普通人一样来考虑啊。」

老巫女说着，对富雄的疑问付之一笑。

……结果不会是这个老婆婆獃獃地自己吃掉了，却忘记了吧。

富雄心里越发不安起来的同时，还是跟老巫女一起在长长的台阶迈进着。

他觉得有点受不了，转过头想看看自己到底爬了多少路。结果看到了一条笔直的台阶，可是由于途中树木的遮蔽，刚开始攀登时的地方已经看不见了。只能从茂盛的枝叶之间看到，拜殿那宽大的屋顶就像小指甲尖一样大小。

然后他重新转身前行了一段，眼前就是一个拉着注连绳的岩洞了。这洞相当大，直着身子进去也绰绰有余。这无疑就是传言中艳乃姬隐居的岩屋了。

「就是这儿了。随老身来吧。」

老巫女转过身来，重新用洁凈的盐对着富雄撒了一下，在自己身上也同样来了一遍，然后进入了洞中。

富雄跟着她进去后发现，点着蜡烛的洞里比想像中要明亮。

不过正面挂着御帘，所以更深处的情况就完全看不到了。

老巫女朝着御帘深处跪下叩拜，啪啪地击掌合十。

「艳乃姬殿下，阿久富雄已带至。」

这时，御帘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富雄一下子紧张起来。

那是什么。

还真的是有人在里面？

还是说他们两个人的呼吸或是衣服摩擦的声音反射之后，产生了从洞穴深处传出声音的错觉呢？

富雄将意识集中起来，关注着御帘深处的情况，而老巫女轻声喃喃道。

「老身被允许踏足之地就到此为止了。再往后你就一个人继续吧。老身先下山等着你。」

说完，老巫女就留下富雄独自走出了岩屋。

「喂、喂……。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

富雄迷茫地目送着老巫女的背影离开。

他对于神前的礼节和仪式是一窍不通的。不知怎样才能让艳乃姬传达消息给马思鲁神，从而将武器赐给他。

一头雾水的富雄看向了阴暗的御帘深处。

这时，布料摩擦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

里面果然有什么。

不是动物。

那微不可闻的呼吸与衣物摩擦的声音，几乎可以肯定是属于人类的。

「难道是……艳乃姬……？」

这里面，真的有一个叫做艳乃神的活神吗？

难道真是从千年之前起一直活到现在，始终在这里祭祀着神啊。

昏暗的洞内。

在烛光的摇曳中，岩石的影子妖异地蠢动着。

无论什么人独自站在这种环境中，都会有一种不管发生了多么超常的不可思议现象也不足为奇的感觉。不会有千年前的乾尸现在又换上了崭新的衣服，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活动了起来吧。如今隔着一层御帘的对面，不会有活着的乾尸，用空洞的眼窝朝自己笔直地注视着吧。

富雄的鬓脚垂下了冷汗。

这时，御帘深处传出了声音。

「……那边那位就是马思鲁神所选中的男人吧。」

银铃般婉转的声音。

这不是幻听。

也不是那个猿神所用的心灵感应般的谜之声。

或许是在洞里迴响的缘故吧，这声音带上了某种神秘的感觉，但毫无疑问这是活生生的人声。而且，还是个孩子的声音。

富雄咕嘟咽了一下口水。

那个叫艳乃姬的真的现在还活着，就坐在这御帘的对面吗？

或者说这是恶作剧？有某个使坏的小鬼，知道我要被带到这里来，就装成了艳乃姬想吓唬吓唬我？

富雄沉默了一段时间，注视着御帘。

可是，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想知道对面到底有什么，只要掀起御帘来看看就行了。

富雄下定决心伸手抓住了御帘的一角。

然后抛开犹豫，一口气顺势拉了起来。

「谁！？这里是禁止无关者入内的哦。」

他听着这个声音，探头朝里看去。

面前是一张正方形的塌塌米。

坐在上面的是一个少女，身着好几重人偶之类所穿的那种下摆很长的衣服，留着娃娃头，头髮上插着簪子和金银的髮饰。

看她的年纪，感觉在十岁左右吧。皮肤白得彷彿有些透明，五官精緻得有如雕琢出来的一般。

而她那通透的肌肤，在昏暗的烛光照射之下，简直就像是在发光似的。

很明显，这不是个普通的孩子。

由于她看上去太过于端正了，富雄在一瞬间还以为这是个等身大的人偶。

但是少女那有如黑水晶般清澈的双眸惊讶地睁大着，仰头看着富雄，证明了她不是人偶。

她的髮饰摇晃起来，发出了叮铃铃的声音。

「你、你干什么无礼之人！吾乃艳乃姬是也！退下！还不把御帘放下！」

少女以不安的声音叱责着富雄。

「艳乃姬……？你就是……？」

富雄瞪圆了眼睛。

看起来不像是小孩子在恶作剧。这副夸张的打扮，要是捣蛋鬼为了恶作剧而溜进来弄的，未免也太下工夫了。

然而，就算说她容貌如何精緻得不似人类，动作说话还有慌慌张张的样子，怎么看也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虽然不能特别确定，可是总觉得不像是活了上千年的传说中的活神那种了不得的存在。

……这么说，这个小鬼只是被选中成了艳乃姬，当做神明在祭祀而已吧。

他记得好像听谁说过，以前有些咒术之类的，有用孩子来让神明转生附体的做法，就是在祭祀的时候，从氏族子弟中选出一名幼儿放在神舆上，也是要让神明附身在孩子上。这个小孩子估计也是这种情况吧。所谓从千年之前起就没有变化过的容貌，肯定也是因为每年都会选出新的孩子来做艳乃姬，所以年龄才不会增长，绝对是这样没错了。儘管他一直是在当地长大的，可是上小学的时候也没听说过哪个同级生被选中当艳乃姬的，那很有可能是一贯都从神社有关人员的亲属中选人，是一种极隐秘的风俗，这才不为普通人所知道吧。

富雄想着想着就理解了，然后略感有点扫兴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顺势钻进了御帘里。既然对方是个普通的小孩子，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好吧算了，我明白了。你就是艳乃姬是吧？那么，麻烦帮我转告那个马思鲁神吧。我是被马思鲁神指名的，为了打败猿猴来拿武器了。」

可是，艳乃姬却把头扭向了一边。

「不可。」

「哈？」

「没想到，居然会有个未经允许便突然掀开御帘的无礼之徒前来。汝辈这样的人物不可能是被选中之人，想必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吧。洞内都被玷污了。这是命令，速速离去吧。」

艳乃姬挥着扇子像是要把狗赶走一样。

看她这种态度，富雄顿时火了。

「说什么呢你这小鬼……」

仗着自己扮演着艳乃姬的角色，就这种傲慢得要命的态度。这种小鬼放任不管的话，就不会有好教养了。身为年长者，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下。

「胸口都还没鼓起来呢，倒是挺会神气地下命令了啊！在这个世界上，我所服从的只有两样！那就是左右两个胸部！想要对本少爷指手画脚，先让你那飞机场一样的胸口成长起来再说吧！」

富雄指着艳乃姬说道。

大概是这种强硬的态度太出乎意料了吧，艳乃姬又一次以惊讶的表情獃獃地注视着富雄。

富雄接下来更是毫不在乎地準备朝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