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楼梯往上爬。
高塔中的石砌阶梯彷佛向上无限延伸的螺旋。
石阶像是永远爬不完,但世上事物全都有其尽头,有明确的极限,所以雫朝着那终点沿着楼梯往上奔跑。
过去为了直通天听而建造的高塔触怒了神。也许塔中有的不是绝望也不是希望,就只是卑微的人类心中微不足道的意志吧。
来到漫长阶梯的尽头,雫终于踩上塔顶。
站在石砖铺成的平面圆形塔顶上,也许是因为离天较近,风异常地强。因为楼梯是螺旋状而分不清层数,不过现在雫置身的塔顶大概相当于四至五层楼的高度吧。虽然城里还有位于四方的尖塔与其他更高的建筑物,但如果太高就无法与地面的人交谈。
雫为防遭到狙击,压低姿势,等候着她呼唤的对象前来。
「梅亚,抱歉牵连你了。」
雫一手压着被塔顶强风吹起的头髮,对肩上的鸟儿道歉。
从王面前逃走的她在追兵追上之前先回到了住处,随后带着梅亚全速回到王城。藉助使魔的力量逼退讶异的士兵们,找到最靠近的了望塔便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对聚集于塔下的士兵们吶喊,要他们把王叫来,现在正在等候结果。
梅亚歪着头,似乎无法理解主人的意图,但是眼神中没有一丝对雫的怨怼。那样的全盘信任反倒教雫心痛。雫咬紧了紧张得几乎要打颤的牙齿。
「真的,很抱歉……」
虽然思考以恐怖的速度不断运转,却没有任何结果残留在意识中,反倒感觉刚才的惊惶渐渐被抚平。
这时,从遥远的地面上传来了骚动声。
「请别这样,陛下!请回到屋内!」
慌张制止的说话声。那些反应只显示了一件事。迟了半拍,无法忘记的说话声响起。
「──你叫我来啊?」
男人的声音在广阔的天空下依旧洪亮。雫不由得颤抖。
毕竟是雫叫他来的,他如果不来,雫可就伤脑筋了。话虽如此,雫其实心里也认为他可能根本不会理会。雫不禁开始思考王为何会回应自己的请求,但她立刻使劲摇头,站起身从高塔边缘俯视地面。
男人从塔的正下方傲然仰望她。
「国王大人,我有话想说。」
「说来听听。」
「你为什么要杀我?」
少女直截了当的问题让王身旁的人们表情纷纷为之僵硬。
所有人都不知道原因,平常沉稳宽大的王为何要下令捉拿一位寻常的少女。再加上少女本人似乎也不知道理由,让众人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臣子与部下们为了寻求答案,悄悄窥探君主的反应。
「为什么要问我?原因你应该最清楚才对吧。」
「我不懂。你一定有什么误会。我真的就只是个凡人而已。」
「但是你──『不一样』。」
断然的一句话。
那或许是指雫来自异世界吧。这点确实没错,她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但是雫再怎么想都不认为拉尔斯会因为这点理由就要杀死她。当时他对埃利克说:「那些家伙就是像这样长期混进这片大陆。」然而,雫来到这个世界还不到半年。
她无法忽视这之中的矛盾,感觉到背后有其他更具决定性的原因。或许他认为的「那些家伙」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而雫只是被误认为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国王大人,我有我的家人,而且打从出生后才过了十八年。我只是无意间来到这里而已。在我的世界中,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世界的存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就只是想回家而已。」
「你要怎么证明那不是拟态?你确实来自世界之外──换言之,也就等于是『它们』的一分子吧。」
「我不晓得那是指什么。」
「要装傻谁都办得到。这种申辩毫无说服力。」
拒绝沟通的的态度让雫气得咬牙切齿。不过雫早就预料到也许会演变成这样。事态没有任何好转,除非跨越现在所站的立场。
雫将梅亚放到石砖上,眼角余光瞥见有数名士兵正拉弓将箭头指向自己。
──恐惧这种情绪也许有极限吧。
至少现在雫不认为自己感受到的恐惧很可怕,反倒是更胜于恐惧的愤怒驱策着她。逼迫她起身行动的数种情绪之一──那就是面对不讲理的愤怒。
「国王大人,请问埃利克现在怎么了?」
「绑在牢房里。如果砍掉那家伙的一条手臂,你就愿意下来吗?」
「……这和他无关。请放他自由。」
「我拒绝。」
简短的否决,雫咬紧了牙。拉尔斯绝不会退让,这也在预料中。
所以雫站在此处,站在他的剑锋所不能及的位置,选择与他战斗并伤害他。
「国王大人……请释放埃利克。我只是普通的人类,他只是帮助我而已。」
「那么,那男人也同罪。别担心,我之后一定会让他陪葬。」
「……少开玩笑了。」
雫的咒骂只是喃喃低语,无法传到拉尔斯耳中。
因此,她站上了高塔的边缘。
在没有任何支撑的塔上,雫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稍稍睁大双眼的男人。
「国王啊,你刚才说过吧?『肚子里头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没剖开看过吧?外表要怎么改变都有可能』。我现在就向你证明我真的是人类,也请你因此背负污名──从今以后,你就是杀害手无寸铁的女孩子的暴君了。」
──无处可逃。就算逃了一定也没意义。如果雫逃走,王一定会处决埃利克吧。那么除了挺身对抗之外,别无他法。
但是雫没有任何力量,正面挑战不可能胜过王,也不认为凭着机智就能赢过他。但是她非得现在立刻做出选择。埃利克的安危掌握在王的手中,要赶在一切都无法挽回前收场。
于是雫得到的答案只有──把自己的性命当作武器。
「你的意思是要从那里跳下来吗?这话真有意思。」
拉尔斯没有任何动摇,反而是以坐等好戏上场般的眼神看向雫。她则回以全然相反的眼神。
若要问会不会怕,当然怕。
若要问会不会不甘心,当然不甘心。
但是心中莫名地静如止水。
只是有点想哭而已。
不过那也只是细枝末节的情绪。
现在支撑着她站在高塔边缘的,是源自人类根源的某种情感。
再加上面对蛮横力量的愤怒。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不过这样就很够了。
凭着这股意识,人有时甚至能赌上自己的性命。
「国王大人,我不想死……但是,我的愤怒更胜于对死的恐惧。你说我是某种莫名其妙的存在。你打算在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之前,就这么擅自认定,消抹我的存在吗?如果我确实是个人,是你搞错了,那又该如何?」
「只要有可能,我就无法忽视。况且你的存在本身就相当可疑。这点小事你自己应该也能理解吧?」
「是的。我明白。」
就一位君王而言,也许他的判断没有错,如果他口中的「它们」确实是某种威胁。
然而,有些事只有雫知道──她真的就只是平凡无奇的人类。
雫笔直俯视下方的国王,带着毅然决然却又平静沉稳的表情,投出挑战般的视线直视着他。
「既然如此,请儘管调查我吧。四处飞溅的血液或肉片随你搜集,儘可能调查,调查到最后如果发现我真的是人类……那就请你认输,放埃利克自由。」
也许对王来说,她一个人的死不过轻如鸿毛,根本不痛不痒。就算最后真的害死了一名无辜少女,就算那可能是招致批评的事实,他平常背负的人民的性命更在这之上。
然而,雫认为自己的性命也许只是百万分之一,但也绝对不是零。
只成为王身上无数伤口其中一道也无妨,为此就可以赌上一切。
不想败北而死,不想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因此她秉持决意使用自己的生命。儘管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甩开后悔,但迷惘已经消失。
「你说我会输?」
「没错。那就是我的胜利。」
「就算死了也一样?」
「就算我死了。」
「有意思。」
王笑了。
那是强者的笑容。雫这么想着。
看穿人性弱点的眼神。正因如此,雫不可以胆怯,不愿意屈服。
「嘴巴上说得倒是人模人样。」
「因为我是人类。」
「那就证明给我看。」
王的言语中没有迟疑。
雫缓缓闭上眼睛。
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他不是光凭口头上的抗辩就能撼动的对手。
她展露微笑。
人的本质对她而言,抽丝剥茧直到最后总是剩下意志。
雫转头看向摆在石砖塔顶上的包包,看着挂在提把上的蓝色与水蓝色熊布偶。
下定决心所需的一秒。
跨越那宁静至极的时间,雫抬起脸。
「梅亚,对不起……埃利克就拜託你了。」
翠绿鸟儿凝视着雫,最后垂下头。
雫对那眼神点了点头,转头向前。
很可怕,但是没什么好怕的。
不甘心,但是没什么好后悔的。
感觉想哭却又不愿意哭泣,还想活着不愿意死去。
但是人倘若有朝一日终要面临一死──
那么选择如何死去也是人的自由。
并非为了死去而死,而是为了胜利。
雫凝视着王。
不去想其他事,现在只想着他。
有限的世界。
扭曲的视野。
人生的尽头谁都同样孤独。
始自呱呱坠地与母亲分离。
但是──
雫打断思考。
随后微微苦笑……凝视着国王的双眼,双脚轻轻一蹬。
※
「谁会跳楼自杀啊?感觉就很痛。」
「听说高度超过一个程度,人在坠落途中就会昏迷喔。姊姊去游乐园也不敢坐那些游乐设施,应该能顺利昏过去吧?」
「为什么现在的前提是我会跳楼自杀啊!」
「是你自己讲感觉很痛的啊。」
妹妹澪依旧盯着书本,头也不抬地回答雫的吐槽。看着年纪轻轻反应却格外冷淡的妹妹,雫皱起眉头。
假日时漫无目的打发时间的两人在聊天时之所以会提起「哪一种死法最不痛苦」这样惊悚的内容,是因为电视节目中提到了类似的话题。雫没想太多就念齣电视播出的文字,正在看书的澪则回以现实观点的感想。如果再加上现在不在场的姊姊那文不对题的感言,就成了水濑家一如往常的情景。
「哎呀~~自杀太可怕了。我宁愿安乐死。」
「姊姊,你是不是把安乐死和自然死混在一起了?你只看字面就乱猜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