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沉眠。
她将书本当作枕头,静静沉睡。
现在她没有翻开任何一本书。不偷窥人为隐蔽的历史。
在梦中的她静静沉睡。
那是一座令人连忘却都忘却了的封闭牢笼。
※
雫清醒时,埃利克正坐在床边阅读书籍,小鸟模样的梅亚则是躺在他腿上休息。雫好几次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连忙挺起上半身。
「埃、埃利克!你什么时候从坎德拉回来的!」
「……看来你果然不记得啊。」
「嗯?你是指什么?」
少女满脑子问号,歪着头这么问。青年苦笑着回答她:「昨天夜里的事。」那温柔的表情教人好怀念,让雫打从心底放鬆了紧张。
这阵子一直都紧绷着神经,让她异常疲惫。为了不屈服、为了不让人怀疑而耗尽心力。但是当现在他就在身旁时,不知为何那些痛苦都像过往云烟消逝无蹤。埃利克的表情看起来分外平稳,与过去一同旅行时没有两样。雫鬆了口气说道:
「你今天放假?……咦?这里是哪里啊?该不会之前发生的都是梦?」
「我不晓得你怀疑的範围有多广,这里是王城的治疗室──你之前受到了精神魔法的侵蚀。你记得犯人是谁吗?」
埃利克的语气不像是为了得知答案,更像在检查她的记忆状况。
话中的陌生字眼让雫皱起眉头。儘管心里纳闷,她还是试着摸索记忆,过了好半晌终于找回昨晚的记忆片段。
「对喔……我记得……有骷髅走在庭院里……」
「就是那件事。」
「然后……遇见了国王大人的母亲,然后回到城堡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个卑鄙小人!」
回想起与迪鲁盖伊对峙的记忆,雫握紧了拳头。现在想起来,他确实说过「要对你施展精神魔法」之类的话。
「气、气死人了!那家伙!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迪鲁盖伊!」
「没错。迪鲁盖伊现在正被软禁。听说没办法讯问,让人很伤脑筋。」
埃利克在书本上摆了一张纸,不知写了些什么。文字近似书写体连在一块,雫也认不出单字。她呆愣地反问:
「为什么没办法讯问?难道他说要找律师来吗?」
「律师又是什么?他没这样说。其实迪鲁盖伊精神崩溃了。」
「精神崩溃?」
点头的埃利克显得有些疲惫。在自己没记忆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窗外的天空都亮了。
「迪鲁盖伊大概是对你施术的时候失败了吧,反倒害他自己的精神崩溃了。虽然他是这次最有嫌疑的人,但完全没办法取得供词,所以王城方面希望你清醒之后协助调查。」
埃利克对双眼圆睁的她耸了耸肩,学她平常那样转起手中的笔。
王城里的人好不容易回收所有的尸体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就在国王忙着处理善后时,蕾提希亚进行调查,发现迪鲁盖伊瘫坐在自己的研究室内。当时精神已经崩溃的他独自一人不知喃喃说着什么,但都只是不成意义的言语。不过从他房间的状况以及施展在雫身上的魔法构造的特徵来看,蕾提希亚断定至少对她施展精神支配的就是迪鲁盖伊没错。
得知雫已经恢複意识而来到这里的王妹大致解释经过后,叹息道:
「不过禁咒的部分就如你所想的,恐怕不是迪鲁盖伊独自办到。他没有禁咒的阅览资格,最近确实也请假不知前往何处。」
「那就是在邻国的死马事件遭人目击的……」
「大概吧。至于魔法资材的盗领,调查迪鲁盖伊的房间后也确定犯人是他没错。不过缺少的水晶球就算扣掉禁咒使用的量,数量还是不符,剩下的水晶球究竟到哪去了还是个谜。同时迪鲁盖伊最近似乎时常前往城外,也许是与传闻中的红衣禁咒术师接触,将资材盗卖给她了吧。」
「禁咒术师啊……不过现在人应该已经出城了吧。」
虽然在人群中曾一度目击可疑的身影,但对方一旦得知计画以失败收场,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蕾提希亚脸色凝重地点头同意后站起身。
「总之你先好好休息。不过之后也许还会找你问些问题。」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很多事,就连什么时候走出他房间都不记得了。」
「那没办法,精神魔法的效果就是这样。倒是我才要为那个烦人的笨蛋哥哥道歉,真的很不好意思。现在坎德拉方面的工作也结束了,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蕾提希亚展露美丽的笑容,走出房间。
雫再度与埃利克两人独处,一一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整理非说不可的话以及自己想说的话。不过纷乱的思绪迟迟无法构成明确的语句。儘管如此,雫认为总是比一语不发好。
雫跪坐在床上,挺直背脊下定决心开口。
「那个,埃利克──」
「之前很抱歉,说了伤害你的话。」
「什么?」
话语说出口之前,埃利克抢先对她道歉。原本就没理出头绪的言语受到突袭而化作碎片。她烦恼着该怎么回答──最后自己也将双手併拢,低下头。
「我才该向你道歉。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这个嘛,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习以为常。」
「不过别再跳楼了。也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会铭记在心……」
关于这一点确实如他所说。埃利克看着垂下肩膀的她,微微一笑,蓝色眼眸中浮现平稳和缓的情绪,将视线投向窗外。
许久未见的埃利克看起来与当初结伴旅行时十分相似,但与之前似乎有些差异。搞不清楚那差别究竟是什么,雫仔细打量着他的侧脸,歪着头思索。也许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埃利克突然抽回视线。雫忽然与他四目相对,害臊地双手抱头。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总不能老实回答:「觉得有点怪怪的才直盯着你瞧。」雫抱着头,假装在活动颈部关节。也许埃利克已经对雫的怪异行径习以为常,并未多加追究就这么回到正题。
「还有,谢谢你给了我机会回到这个国家。如果没有与你相遇,我大概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吧。」
他回顾往事般说道。他看见雫微微睁大了眼便苦笑道:
「我想你应该从别人口中知道我在这里的过去了吧──还有以前僱用我的那个女孩。」
「啊……嗯。蕾提希亚小姐告诉过我……还有其他人,也讲了一些。」
雫不愿说有一部分是从迪鲁盖伊口中得知的。但他似乎已经了然于心,点头继续说: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女孩──卡提莉亚纳某天来问我有没有能增加魔力量的魔法。我告诉她那是一种禁咒,视情况施术者也可能会失去性命。儘管如此,她还是想知道具体的构造。」
雫屏息倾听。如果迪鲁盖伊所说的是真的,这问题就成了悲剧的导火线。
「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要问这种事,但她显得非常认真,于是我就教她魔法构造,想了一个她应该也能成功施展的简单构造。」
「你真的教她了?」
「嗯,教她当时我正在构思的培育药草用的魔法。」
「──咦?」
雫发出脱线的声音,埃利克展露笑容。但那是一抹让人联想到失去的微微苦笑。他挪动蓝色眼眸眺望窗玻璃的彼端,蓝天云朵随风飘流。
「我教她的是假装是禁咒但其实是培育花草的构造。如果她真的做了,那我会好好教训她一顿,然后再称讚她成功的部分。就算被人教训,但看到花朵盛开,她应该也会开心许多。她很喜欢那种花,时常看到就想买。不过──」
雫已经知道悲剧的结局,想像那情景而咬住嘴唇。
「不过她构筑的魔法是真正的禁咒。从王城回到宅邸看见那情景,我也大吃一惊。别说是花朵绽放,庭院里简直一片惨状。但她却笑着问我:『开心吗?』」
现在他陈述的就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吧。隔了四年的岁月,雫触碰到那些过往。他不时转头回顾的,就是那道老是跟在自己背后的影子。
「我对她回答:『不开心。』于是她将那些魔力吸收到自己的体内──笑着对我说:『杀了我。』」
埃利克无声地吐气。
感觉到仅仅这样的动作中彷佛潜藏着无法诉诸言语的複杂思绪,令雫揪起眉心。他情绪平淡的外表下,似乎怀着光用后悔二字无法形容的感情。那样的情感如泡沫般在话语之间不时浮现而又消失。
「在那之后,我杀死吸收了禁咒的她,阻止禁咒失去控制。之后我到王城报告发生的事。国王问:『是你教她禁咒的吗?』我就回答:『是我。』」
「咦……你没说出真相喔?」
「嗯。老实说,当时我对自己很失望。从客观来看确实也杀死了王族,被处刑也没什么不对。」
「可是埃利克……」
「对,我最后是无罪。不过……那只是王城方面的认定。我确实有我的罪过,而且我原本是受她僱用才待在王城,没有拒绝了她却又留在这里的道理。所以我离开了法鲁萨斯,回到原本专攻的研究。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没有你,我大概也不会再造访这个地方。」
「埃利克……」
「故事就说到这里──这还是我第一次告诉别人真相,有种奇怪的感觉。」
埃利克如此说道,彷佛放下肩上重担般闭上眼睛,露出微笑。
当时错身而过的两人究竟怀着什么想法?
那份感情雫已经永远无法得知,无法触及当初的悲伤或者愤怒。只能藉埃利克循着记忆口述过去,试着去感受伤口癒合后的触景伤情。
真相就有如踩在全世界的足迹,与人的数量一般多。
她触及真相的一小部分后,看向走在前方的他的背影,再度以自己的双脚迈开步伐。
雫澄澈的眼睛转向青年,将心中的想法化作言语。
「那个……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嗯。不好意思,其实和你的旅程没什么关联,只是我心里希望你也能知道。我是罪人,而且罪过一辈子都无法拂拭。不过会落入这种处境,全都是我的责任,也能接受当下的结果──我想这国家的人们对卡提莉亚纳有许多不同的看法。儘管如此,从我的角度来看,是因为有她才有现在的我,我也一直很感谢她。」
「嗯。」
雫明白这是他的真心话。正因为一切都已成过往云烟,正因为只能回顾过去,所以选择放在心上,不忘感谢。
埃利克见她表情凝重地点头,苦涩地挑起嘴角。
「其实我过去一直觉得她之所以会使用禁咒,是因为她遇见了我。所以当我知道你从塔上跳下来的时候,我以为我又犯了同样的失误。」
「埃利克……」
「不过,我想我的过错不在于与她相遇……而是我当初应该花更多时间面对她,好好认同她的努力。如此一来,也许就会有不同于现在的结果吧。大概是我那时不擅长理解别人的感情。现在好像也没变就是了……」
「这个不用担心。」
雫挺直背脊,语气坚定地说:
「埃利克打从一开始就关心着我,总是能明白我的努力,从来没有不愿意花时间面对我这种事。因为有埃利克陪着我,我才能来到这个地方。」
他总是在前方回头注视着她,等待着她。雫在坦承心中对姊妹的自卑感,宣言儘管如此自己还是想有所改变时,明白了这件事。他赠予自己的话语以及对自己伸出的援手带给她转机,得到了支持的力量──才能迈步向前。
他听了雫的这番话,微微睁大双眼。而后敛起那一抹讶异,表情转为柔和。
「听人家说你在照顾花圃啊。还有其他很多事。」
「那个,如果消息来源是国王大人,请别太当真。」
「不是他,别担心。还有……你真的很努力啊。」
彷佛轻拂着头顶的语气。那温暖的言语让雫有些害臊。她挺起身子想道谢──但随即因为发麻的双脚而惨叫。
「啊啊啊啊,我忘记我一直跪坐了啊……!好痛好痛!」
「嗯,看你好像还是老样子我就放心了。不过别太勉强自己。」
两人的交谈声乘着风从窗户的隙缝吹向户外,在灿烂阳光下消散为片段的絮语,最后轻盈飘落在庭院中绽放的花朵上。
※
雫与埃利克接到国王的传唤,是在事件善后处理结束后隔天的事了。
两人被带到内城深处的某间大厅,与直系王族兄妹面对面坐下。蕾提希亚面露苦笑开口说道:
「不好意思突然叫你们来。我原本打算更早像这样找两位过来正式聊过。」
拉尔斯确实也说过:「你想知道的事等庆典结束就告诉你。」现在事件处理也告一段落,两人终于能腾出时间了吧。在妹妹以视线催促之后,国王看向两人。国王的眼神与初次谒见时同样感觉不到温度。
「时间拖长也麻烦,就从结论开始讲吧。你们想知道的那起两百四十年前的事件──如果要问能不能当作回到异世界的手段,结论是办不到。」
「咦?」
雫不由得惊呼,但转头一看,埃利克也圆睁着眼。
之前不断想找机会取雫性命的国王只是凝视着她吃惊的表情。那股彷佛受到观察与监视的紧张感,无形之中让雫明白她绝非已取得拉尔斯的信任。埃利克眉心紧蹙对国王问道:
「您说办不到是什么意思?法鲁萨斯对那次事件究竟了解多少?」
「几乎全部。因为知道才明白办不到。」
拉尔斯将视线从雫身上抽离,恢複平常慵懒的表情,再度翘起脚。
「那次事件是某个强力的咒具所引发,但是那个咒具在当初的事件就被破坏了,已经没有同样的玩意儿。」
「持续不断的事件突然停止就是因为这样?」
「就是这样。懂了吗?」
面对突然摆到眼前的结论,雫浑身无力地躺向背后的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