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原零央 后篇
1
大我四岁的堂哥舞原吐季获选为财团董事,周末,本家替他举办了庆祝会。我接到父亲睽违半年的电话,被迫回乡。
「现在变得好冷清呢,以前热闹多了。」
面对外烩,邻座的七虹堂姐喃喃说道。
我爸有六个兄弟姐妹,以前家族聚会就像同学会一样热闹,但是现在阳凪乃、雪萤和星乃叶都不在场,不利于财团的人全被切割了。这种聚会究竟有什么意义?
吐季堂哥是伯父的儿子,从小就备受我爸的疼爱,孩提时代他也常陪我玩耍。然而,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高中时吐季堂哥被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现任总裁断绝父子关係,和我一样成了家族中的异类。这样的吐季堂哥,如今却重新获得舞原本家的肯定。
我已经好几年没和吐季堂哥说过话,在庆祝会上也没和他说上只字片语,但是他的归来却带给了我不小的打击。用免死金牌来形容,或许不太贴切,但吐季堂哥对我而言,就是能够活得自由奔放的借口,如今他居然回归社会,还受到了本家的肯定。
或许我不能继续像现在这样,老是干些学生才会干的事了——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相隔两天回家,我的心情相当郁闷。
昨晚喝的酒还没退,心中的纠葛使我万分憔悴,又加上失恋的痛苦。一星期前,我再次被风夏学姐拒绝了。
高中毕业以后,我和好几个女人交往过,也常找风夏学姐商量恋爱问题,以为自己对学姐的恋爱感情早已消灭了。可是,或许是心底深处还没放下吧!得知楠木先生或许外过后,我的感情再度觉醒膨胀,无法压抑。
比风夏学姐更好的女人多的是,可是,论契合程度,世上还有比学姐更和我合得来的人吗?
未能开花结果的恋情永远留在心中,像是道甜美的伤痕。
「你回来啦!这阵子你好像一直不在家?」
走上公寓的楼梯,朱利学长的套房窗户是开着的,纱矢向我打招呼。她正把衣物挂到厨房天花板的晒衣竿上。
外头依然下着小雨,这一星期间,太阳一直没露脸。
「你的脸色很难看耶,没事吧?」
「我有点宿醉。」
「当侦探也很辛苦呢。」
时间接近上午十一点,穿着围裙、忙着洗衣服的纱矢似乎上了淡妆。这么一看,她活脱脱是个家庭主妇。
窗边摆着纯白色的百合花,让我不得不深切感受到朱利学长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生活了。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月前,朱利学长并没有女朋友,谁知某一天,我以前的同班同学却像他老婆一样,突然和他一起生活起来了。
成年后的纱矢举手投足气质优雅,让我险些望而出神。
「谢谢你的西瓜,很好吃。你们家是务农的吗?」
这个问题很新鲜。在新泻,身边几乎没人不知道「舞原家」的来头,看来她对这方面的消息不太灵通。
「我妈听说这种西瓜很好吃,没想太多就寄来了。她是现代孝子,一般人哪会寄三箱西瓜给一个人住的儿子啊?」
听了我说的话,纱矢乐不可支地笑了。
「零央,你真的很有趣耶!」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哪里有趣,但是说来不可思议,这么漂亮的女孩不过是对我微微一笑而已,就让我感到坐立不安。
回到套房,刷过牙后,我立刻钻进被窝。在宿醉的不适感推波助澜之下,我的意识立刻被拉入梦乡。
当我感到口渴而醒来时,时间已经过了一点半。最近我很浅眠。听说失眠的人容易得忧郁症,不知道和浅眠有没有关係?
我沖了个澡醒醒脑。现在手上没有半件工作,一来因为是平日,二来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根本没事干,简直孤独得惊人。正当我如此暗想时,有人敲了玄关的门。
是来传教的吗?我透过防盗眼确认,只见纱矢站在门外。
我打开门。不知她有什么事?
「请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没,我一直在睡觉。」
「抱歉,吵醒你了吗?我煮了青酱义大利面,想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吃。刚煮好的。」
纱矢端来的餐盘上放着热腾腾的义大利面,看起来煞是可口。
「因为一个人吃饭很无聊。」
「你今天没工作?」
「是的,二连休。这阵子一星期都工作六天以上,想休息一下。」
「这样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要在哪里吃?」
「如果不会打扰你,可以在这里吃吗?」
我回头观看屋里,虽然散乱着书本、杂誌和CD,但还不算太脏。
「嗯,请进。」
「谢谢。」
纱矢腼腆地说道,走进屋里。
纱矢连饮料也準备好了,我只需提供杯子即可。风夏学姐的厨艺虽也不错,但纱矢或许更胜于她。
「你和朱利学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同居的啊?」
纱矢露出了略微困扰的表情。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啊?我经常为了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后悔。
「不是同居,是借住。」
「两者有什么不同?」
「同居是情侣做的事,但是我们并没有交往。」
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咦?可是,你们……咦?那你们是兄妹?」
「我无依无靠。父母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而且我也没有亲戚。」
「这样啊……」
虽然我依旧搞不清楚状况,但是我没继续追问。大多时候,多话总是会惹对方生气,我不希望纱矢讨厌我。她煮麵请我吃,至少现阶段我不想惹她讨厌。
「那个,请问我可以参观你的书架吗?」
用完餐后,纱矢如此间道。
「请便。如果有想看的书,可以带回去看。不过放在床边的书是借来的,不能让你带回去就是了。」
床边堆积如山的是楠木先生借我的原文版林格伦作品集。
听了我说的话,纱矢开心地站了起来,依序参观书架。分为三段的大书架共有四个,佔据了后头的房间。
「你现在还是喜欢看推理小说啊?」
「就是因为喜欢看推理小说才当侦探啊!你要借几本回去看吗?」
「嗯,我是想借,但是这个书架上的推理小说我都看过了。」
「这样啊!抱歉,让你失望了。」
「不,一点也不会。」
纱矢连忙摇头。
「比起没书可借,喜欢同样的事物更让我觉得开心幸福。」
说着,她面露微笑,凝视着我。
一瞬间,我似乎在纱矢的眼中看见了近似忧郁的情感,但是下一瞬间,她的视线便移到隔壁的书架上了。
纱矢回去后,我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
「没有交往……?那到底是什么关係?」
我拿起枕头往墙上扔。每次一回过神,就会想起纱矢。自从白天和她共进午餐以来,我满脑子都是她。可是,我对现在的纱矢所知不多,所以想起的凈是国中时的回忆。
小时候,我一直很讨厌人类,我认为交朋友是世上最思心的行为之一。阅读会成为我的嗜好,可说是必然的,因为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大我两岁的姐姐红乃香大概是看不下去吧,她从小就很担心我,总是设法带我出去玩。她和朋友玩耍时,也是儘力带朋友到家里来,让我加入她们。然而,当时的我充满了攻击性,对姐姐的朋友也丝毫不客气,看见丑女就说她丑,看见胖女人就说她思心,叫她别靠近,句句都是刺人的言语。
我不知道害姐姐哭了多少次。
姐姐只是担心没有朋友的我而已,但是对我而言,这种近似于同情的帮助只让我觉得难堪。也不知道我那强烈的自尊心究竟是打哪儿来的?我觉得与其让人基于同情而对我好,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上高中之前,我的狂妄自尊心都不曾被打碎。
我长得帅,身材也好,虽然运动神经不怎么好,但我相信那是因为我没使出全力。我不用付出多少努力,成绩就能维持名列前茅。我完全没发现那全是优秀家教的功劳。
美波高中的理事之中也有舞原家的人。我的成绩要突破一般入学考有困难,但是却靠着推荐甄试顺利入学。在舞原家面前,就连暴力事件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生在舞原家中枢,我的人生就等于赢了。到了这个年纪,我才发现这其实是种莫大的不幸,但是为时已晚。我一直依赖舞原这个大家族维生。
至于我自己有几斤几两重?答案很简单。目前没工作,存款余额不满六位数,没有父母的信用卡大概活不下去——这就是现实。
我感到口渴,喝了口纱矢留下的柳橙汁。她看见冰箱里只有调味料,临走前笑着把饮料留下来给我。
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我的?我们从前没什么交情,毕业以后也没见过面。
我在国三那年的五月,转离了原来就读的私立中学。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还是一样没朋友,常迟到缺席,但是算不上品行不良,也没发生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每天让我不爽的事多得数不清,我常希望同学最好全部死光,教师这个行业最好从世上消灭,但我从小学起就是这样,并不是国中才开始的。我之所以转学,是因为我突然之间对于躲在舞原的保护伞下,跟一堆无聊的人一起生活的日子感到厌烦。
那就像下着小雨时,光线从云层之间射下;又像雨停时,突然发现天空中挂着彩虹。异于平时的情感正好在那时萌生并来临了。
当时的我是第一次就读公立学校。公立学校的学生凈是些粗俗、低水準、既没知性也没品行的家伙。现在的我知道若论人格低劣程度,我也不逊于他们,但是当时的我不到三天就开始讨厌起新学校来了。
情窦初开的女学生们常嗲声嗲气地找我说话,但我觉得穿着廉价制服的她们全都很骯髒。
不到一星期,我就和在从前的学校时一样,陷入孤立之中。
虽然我讨厌处于舞原家的保护伞下,但与其和这些低俗的家伙吸同样的空气,待在以前的环境还要来得好上几百倍。我讨厌人类,人类最好全死光。憎恨别人是种简单又轻鬆的逃避方式。
没有朋友的团体生活让人难以自处。国中时,我每天都是到了快开始上课时才到校,也没加入社团,一放学就立刻回家。不过,午休时间不能用这一招,所以我通常是往图书室跑。
小学时,我因为江户川乱步而认识推理小说,后来又循着福尔摩斯、亚森罗苹等典型途径,爱上了推理小说。当我得知日本也有许多推理作家之后,国中时就开始阅读各家作品。
某天午休时间,我依序浏览书架,拿起了一本令我感兴趣的书籍。我抽出底页的借书卡,发现上头写着「小日向纱矢」,字迹成熟且漂亮。这应该就是一切的开端。
之后,我常在借书卡上看见她的名字,也开始在教室里对她投注视线。
小日向纱矢是个皮肤白皙、眼睛非常漂亮的女孩。她的制服皱巴巴的,似乎不注重外表,头髮常乱翘,但是那双忧郁的褐色眼眸却让人印象深刻。
小日向纱矢总是独来独往,无论是远足、运动会或是合唱比赛都一样,她总是形单影只,连老师都不理她。
这个高高瘦瘦、鼻樑高挺的女孩总是低着头躲在教室角落,不过,这个女人的灵魂一定很崇高。我的根据只有她长得漂亮和没有朋友这两点,但是说来不可思议,我对这个看法却有种近乎确信的把握。
常迟到、放学后总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离开教室的女孩。我对小日向纱矢产生了兴趣。她放学后都在做什么?我不认为她有加入社团。
某天,我偷偷跟蹤她,才发现她的去处平凡得教人失望。学校的图书室,原来她是图书室的值日生。我后来又连续跟蹤了她三天,但她的行动模式毫无变化。
隔天早上,我在第一堂课开始前去了图书室一趟。她已经连续迟到了好几天,这个时段应该不在图书室里。虽然时值五月,八点前的图书室却冷飕飕的,活像墓地一样,也不见图书委员的身影。
离第一堂课还有三十几分钟,我眺望柜檯以后,无事可做,便走向书架。午休时间,摆放轻小说等文库本的书架前总是挤满了一、二年级生,所以我向来只查看后头摆放单行本的书架。幸运的是,这个时段没有人。
我走向文库区,发现了尚未阅读过的作家作品。那是本特别厚的文库本,书背是灰色的,看一下内容简介,似乎是推理小说。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啊?我抱着疑问确认借书卡,又见到了「小日向纱矢」的名字。
她的端正容貌和书名的妖艳汉字出奇地合衬,令我忍不住微微一笑。那似乎是系列作,我漫不经心地抽出旁边的小说来看,只见书上依然有她的名字,我又兴奋地抽出更旁边的小说观看。
那个作家的小说超过十本以上,而小日向纱矢已经全数看完了。我抱着怀疑之心拿起其他作家的小说,借书卡上仍旧有她的名字。
我的心境活像发现了宝物一样。小日向纱矢完全不认识我,但我却得到了曾嵌在她脑中的几片拼图。我莫名兴奋,沉迷于找寻有她的名字的借书卡,直到第一堂课开始为止。
接下来的一星期,我几乎查出了所有她读过的书,掌握了她的喜好,并借了几本自己也感兴趣的小说。
当然,这些行为全都是在第一堂课开始之前进行的。我对她感兴趣的事绝不能被发现。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当时我会这么想?但是国中时期的我就是这样,极端厌恶被人察觉自己的心情。
如此这般,从我开始追蹤小日向纱矢之后,过了一个月,时间来到了六月,新泻也进入了梅雨季节。
我喜欢雨,因为雨能够把我心中的郁闷污秽连同尘埃一併洗去。
第二节的体育课因为突然下雨而提早结束,脱队的我独自一人从操场走回教室。半湿不干的走廊上,回蕩着女生们嬉闹的声音。
班上的女生在体育馆快快乐乐地打排球,小日向纱矢则是独自靠在入口处看她们打球。大热天里,其他女生都是穿着短袖上衣,只有她一个人穿长袖。
外头的雨势变强了,湿气也水涨船高,室内变得又闷又热。小日向纱矢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之后,微微捲起袖子来。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看见幻觉了。
她的手腕上有道粗大丑陋的伤痕。我停下脚步,凝视着她的手臂。没有朋友、高高瘦瘦、喜欢阅读的少女,手腕上那道深深刻印的伤痕,正是割腕的痕迹。
她突然回过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察觉了我的视线。
我连忙低下头,迈开脚步。我没再抬头,不知她可有发现我刚才在凝视她?至今我仍不知道答案。她在教室不会找我说话,而我也不会找她说话。
无论如何,看见她手腕上的伤,使我的心境产生了变化。男人看到弱者,情感就会急遽激昂,萌生起保护欲。
当天,我头一次在放学后前往图书室,和小日向纱矢说话。我作梦也没想到这个小动作居然会改变我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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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前,泡麵的库存耗尽了,我决定去超商购买。西瓜还有,但是我已经吃腻了。
正要下楼时,后方传来了开门声,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纱矢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