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原纱矢 后篇
1
我相信神的存在。
小学时,我独自在图书馆翻阅图鉴,邂逅了某一种花。
安地斯皇后,据说百年才开一次的花。如果世上没有神,怎么会有如此浪漫的花?我遥想着这种直到寿命将尽时才绽放的花,胸中怀抱着希望,或许这样的时刻也会造访我的人生。
刚开始借住朱利家时,除了身上的衣物以外,我只带了一样物品,就是在票券商店(注:票券商店指日本贩售如车票、游乐园入场券、演唱会门票等各类票券的商店。)购买的新干线车票,有效期限为两个月。
被零央拒绝,或是必须对这段恋情死心时,如果要寻死,我想从那座高架桥上跳下去。现在回想起来,零央喜欢的高架桥和我想跳的不见得是同一座,但不知何故,我却认定是同一座,老想着如果要死,就要回那里寻死。
我在公寓前假装昏倒的那一夜,为了避免车票被淋湿,把车票装在塑胶套里面,藏在衬衫底下。借浴室沖澡时,我又把它藏在洗脸台后方,祈祷不会有用上的一天。
回程的货物列车经过眼前。
世界是无声的,宛若耳朵被塞住一般。
月台彼端的真的是零央?
视野被列车挡住,我无法确定。不久后,货物列车通过,视野大开。
手拄着双膝、抖动肩膀喘息的他抬起脸来。
「别闹了!」
零央的嘶哑嗓音传来。
「你居然想跳下去!」
月台上有好几个人望向零央,但零央并不在意,继续大吼:
「我们不说,你就不明白吗?你死了,我们会有什么感受,你不知道吗?干嘛老是摆出一副自己最孤独的脸孔!你有那么孤单吗?」
零央对着我怒吼,但是我一头雾水。
「听清楚,如果你死了,我们会难过!如果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逛纪伊国屋的女人死了,我也会跟着想死!这点道理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吧!」
「可是,我……」
「可是什么?因为你离过婚?因为你不容易受孕?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你就要放弃一切?你不是抱着不惜一死的觉悟来找我吗?那就贯彻你的觉悟啊!干嘛轻易放弃,跑去自杀啊!你该更加珍惜自己!」
只要珍爱的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来到世上就有意义。我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之下,反刍零央的话语。
是啊,我的确曾想寻死……
也曾想过绝望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不知何故,我羞于直视零央的脸庞,抬头仰望天空。
我的人生总是下着倾盆大雨,只能相信零央所说的「我喜欢雨」,把一切寄托在根本没有的希望之上。
曾几何时之间,雨停了。
从月台仰望的天空中,挂着斜斜的月亮。
我笔直地凝视着零央。
「请先让我说一句话。我想,你应该误会了。」
我稍微放大音量,好让铁路彼端的他也能听见。
「误会?」
「你以为我要跳轨自杀,对吧?」
「不是吗?」
「我是想救猫。那时你应该还没来到月台,有只野猫误闯铁路,我只是想救它而已。」
零央傻眼地微微张开了嘴。
当时,被朱利拒绝而大受打击的我一直低着头。有只小猫轻轻地走入我的视野,它那身骯髒的毛皮被雨淋得湿答答的,瘦弱的身体不断发抖,并从铁路上凝视着我。
我连忙跨越白线,但货物列车却同时到来,偏偏附近又没有其他人,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此时,小猫的微弱声音传入耳中。
我窥探铁路,只见瘦弱的它从月台下探出头来,瞥了我一眼后,便飞快地跑过铁路。
太好了,它还活着……
它察觉列车到来,及时逃走了。
我觉得可笑,轻轻地笑了,同时,眼泪也溢了出来。
在模糊的视野彼端,零央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在心中处理自己的情绪,露出了如孩子一般的困惑表情。
「零央,你是担心我才过来的吗?」
「啊,嗯,是啊!」
「谢谢。我很开心,心里好感动。」
我将情感化为声音,抛向铁路彼端。
「我一直认为,如果我爱的人不爱我,死了也无妨;如果我所重视的人不在乎我,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不过,这种想法是错的。爱上某个人,知道这种感情有多么幸福之后,我怎么还会想死呢?」
我决定不再把死当作后路,所以才把前往新泻的车票揉成一团。
环顾周围,月台上注视着我们俩的旅客全都一齐撇开视线。
我忍不住轻轻一笑,柔声对零央说道:
「周围的人都在看,我过去你那边,好吗?」
听了我的话语,零央才猛然省悟过来。他发现自己受到众人瞩目之后,脸色大变,我看了险些噗哧笑出来。我很喜欢他这种老实的个性。
后来,我并未使用手上的车票乘车。零央在站务员的责备之下买了最近一站的车票,和我一起离开车站。
「欸,纱矢,你本来打算去哪里?」
我们并肩而行,零央用不安的声音问道:
「我买的车票和你是一样的。我本来打算上了车以后再做今后的打算,只买了最近一站的车票,因为我没地方可去。」
零央略微思索过后,再度仰望天空。
他大大地吸了口气,凝视着我。
「刚才你说了『爱上某个人』,对吧?」
「是的,我说了。」
「这代表你已经有结论了?」
朱利和零央。
我的确犹疑不决。
不过,虽然如此……
2
红色小客车停在一栋西洋风格的小平房前。零央在「楠木」门牌前停步,按下门铃。
「我高中时的社团学姐就住这里,她现在也很照顾我。」
脚步声接近,门猛然开启。
一个留着中短髮的女人沖了出来,见到我们,瞪大了眼睛。这个人就是风夏小姐吗?
以前我曾听朱利提过,风夏小姐是零央高中时喜欢的人,和我一点也不像,看起来充满活力,很可靠,我能理解零央为何喜欢她。
「白痴!」
风夏小姐劈头就是这句话,用手上的杂誌敲击零央的头。
「好痛!喂,干嘛突然打我啊?」
「都变成落汤鸡了,要是感冒怎么办?你负得起责任吗?」
「要我怎么负责都行。」
风夏小姐又打了零央一下,这回比刚才温柔一些。
「不要轻易说这种话。」
风夏小姐牵起我的手,暖意扩散开来。
「进来沖个澡吧,你得把身子弄暖才行。」
「可是,我……」
「你是零央的朋友吧?那就不用客气。来,快进来。」
我就这么被拉进了玄关里。
可爱的小土狗诧异地仰望着我。我和它四目相交,被一股温暖的感觉包围。但下一瞬间,我的呼吸却停住了。
摆放着各种小饰品和观叶植物的玄关里,有双熟悉的皮鞋映入眼帘。一阵紧张窜过我的身体,连牵着我的手的风夏小姐也感觉到了。
「怎么了?……哦,朱利的鞋子啊?」
循着我的视线望去,风夏小姐也意会过来了。
零央随后走进玄关。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现在就在我家。」
「啊?」
身后的零央高声叫道。
「不,该说他刚来不久……」
「怎么回事?」
零央还来不及追问风夏小姐,他便从走廊彼端现身了。
「朱利……」
那是傍晚才刚离开公寓的朱利。
我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3
在风夏小姐的带领之下,我前往浴室洗澡。
我把脸埋在热呼呼的浴缸里,想起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头一次踏入朱利家的那一晚,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当时我根本无从想像这样的未来。
人生就是如此。
我不知道未来。我的未来尚未确定。
「呃……真的很抱歉。」
风夏小姐把她先生的运动服借给我穿。我和零央并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朱利对我们深深地垂下了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学长,你不回去照顾你妈,没关係吗?」
「嗯,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朱利一脸为难地继续说道:
「那是假的。」
「啊?」
「呃,其实我妈没住院……」
「等一下,咦?为什么?」
「零央,你和这小子认识几年了啊?也该习惯了吧!这小子撒谎是家常便饭,他和夏音说的话有八成都是胡扯,不可以当真。」
「咦?可是,你不是把工作辞了吗?」
「没辞、没辞,我才刚下班回来,说要回新泻也是开玩笑的。」
「你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你有没有在反省啊?」
被风夏小姐一瞪,朱利尴尬地沉默下来。
「我都搞混了,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零央一头雾水地问道。
「呃,哎,今天的事大多是假的。我妈没病倒,我也没回新泻,当然也没辞掉工作。啊,我不和不能生育的女人谈恋爱也是假的,其实我并不想生小孩。」
原来那是谎言……
朱利一面挤出微笑,一面说话。他不想被人看穿心思时,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没插嘴,只是凝视着朱利,听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