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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一看,睡在眼前的正是舞原星乃叶本人。
长年以来一直深爱的宝贝情人。
这几年来只能在照片或梦中才能见到的她,现在就躺在床上。
一头长髮剪到及肩的长度,记忆中带着稚气的轮廓变得有点尖锐,不过,高挺的鼻樑、细长的眼睛——星乃叶的美丽仍然一如往昔。
即使年近二十岁,面容已然成熟,她那张睡得又香又甜的睡脸还是很适合用「可爱」这个字眼来形容。
「星乃叶。」
在琉生温柔的呼唤之下,睡在床上的星乃叶开始扭动身体。她迷迷糊糊地抓住床单,皱褶从她的指尖扩散开来。
「唔……唔唔~」
星乃叶宛如刚睡醒的婴儿一般发出声音,微微地睁开眼睛。她眯着眼眨了几下,并未望向任何人。
「哈~」
「星乃叶?」
我略带迟疑地呼唤她,她似乎对我的声音产生反应,双眼总算完全睁开。然而,她明明看见我,却宛若望着路边的小石子一般。她缓缓地坐起上半身,用手胡乱拨了拨乱翘的乌黑头髮,天真无邪地伸长双手,再度往床铺倒下。
为什么不看着我?
「……星乃叶?」
为什么要装出睡迷糊的样子?
琉生走向星乃叶,摸了摸她的头,她立刻笑逐颜开。
「怎么回事……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声音在发抖。
被摸着头的星乃叶开心地闭起眼睛。
「琉生,星乃叶她……」
星乃叶笑着凝视半空中,她身旁的床头柜上有好几个相框,放的全都是我的照片——星乃叶一写信跟我要,我就寄给她的照片。这些照片现在并列在我的眼前。
「怎么回事……」
人类似乎只要一混乱,膝盖就使不上力。
我双膝跪地,额头抵着地板。
冰冷的地板冷却了被恐惧掳获的思绪,我一头雾水地抱住脑袋。
「琉生!」
惨叫般的叫声传来,我抬起头来,看见纱雪站在房门口。
纱雪瞥了跌坐在地板上的我一眼,走向琉生,用可怕又扭曲的脸孔瞪着他。
「纱雪,这是怎么回事?星乃叶怎么了?」
纱雪皱着眉头,没有开口。
「欸,我们不是要去美国吗?为什么星乃叶人在日本?是出了什么意外吗?为什么……」
「星乃叶并没有搬到美国,一切都是假的。」
琉生无力地回答。
「假的?星乃叶在美国啊!六月的时候,她还跟我说她要上美国的大学。」
「我说了,那是假的。全都是编出来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知道星乃叶现在人在这里,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变得有点莫名其妙,可是,我们之前一直有联络啊!」
琉生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向纱雪。
「美藏,够了吧?你也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现在舞原叔叔变成那样,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柚希才行。美藏,你必须说出一切。」
纱雪的脸上没有愤怒或悲伤,只是凝视着星乃叶。
「……星乃叶已经不是星乃叶了。」
纱雪终于开口,细若蚊声地说道。
「刚才琉生说是假的,是什么意思?」
「星乃叶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
「六年?她变成这样不是最近的事吗?不然是怎么回事?那些信和电子邮件呢?电话呢?那些是什么!」
「别大叫。」
「纱雪!」
「我叫你别大叫!」
打从出生以来,我头一次听见纱雪的怒吼声,这才发现自己是个后知后觉的小丑。
活像反转过后般的模糊世界中,只有星乃叶天真无邪的笑声回蕩着。星乃叶完全不关心我们的对话,不停摸着怀中的小熊布偶。
「……我想变成星乃叶。」
「什么意思?」
我询问面无表情地凝视星乃叶的纱雪。
纱雪没有回答,视线也没有移动。
「欸,全都是编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听说明,我想听纱雪亲口说明眼前的光景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不是纱雪亲口告诉我,我可能无法置信。
纱雪握着星乃叶的手。
「你终于见到柚希了。」
她带着硬挤出来的笑容,喃喃说道。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星乃叶听见纱雪的话,嗤嗤地笑起来。六年不见,她已经十九岁,却像个小孩一样。她笑得天真无邪,眼神像不知世事的幼儿。
「换个地方吧,说来话长。」
琉生喃喃说道。在他的催促之下,我踩着无力的脚步离开那个白色房间,但等了许久,纱雪仍未走出来。
琉生带我到最上层的观景室。
玻璃窗的彼端,纯白色的床单随风翻飞。
接着……
我宛如一个聆听鬼故事的小孩,听琉生诉说那段长得夸张的故事。明明是盛夏,我的身体却一直发冷,我必须一面克制颤抖,一面听他说话。
星乃叶昏睡了四年多,只有纱雪深信她总有一天会醒来;纱雪就像是为了表明自己有多么确信一般,一直在书信或电邮中假扮我的女友,以便星乃叶醒来后随时能回到我身边。纱雪虽然喜欢我,却为了星乃叶压抑自我过活。
这六年来,我只是个小丑?我从来没怀疑过星乃叶的信。这么一提,从纱雪坚持不借笔记给我这件事来看,也是有迹可循。我曾怀疑过搬到美国的星乃叶为何收得到礼物,但是我作梦也没想到纱雪居然会骗我,更不敢相信纱雪喜欢我。
说完一切之后,琉生便离去。
琉生离去后,我待在原地,仰望天空片刻。虽然我无法消化自己的情感,但就算理不出头绪,我还是需要时间一个人静一静。
不知过了多久,我决定好好面对星乃叶,离开观景室。
我搭着电梯,来到三楼。在视野开阔的走道上,我远远地望见有道人影在窗户射入的盛夏强光照耀下,宛若水蒸气一般摇曳着。
站在星乃叶房门前的是纱雪,我绝不可能认错。
纱雪发现我回来了,对我投以瞪视般的视线。
「干嘛?你杵在那里做什么?」
过度的焦躁使得我的头开始发疼。
「你一直在偷看我的信吧?要笑就笑!玩弄别人的感情,一定很有趣吧!」
「一点也不有趣。」
「你那么认真回答干嘛?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大叫。
「把我当猴子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觉得我如果知道星乃叶陷入昏睡状态、不知几时才会醒来,就会轻易抛弃她,对吧?少瞧不起人了。你们做的事太恶劣,你们真是烂透了!」
纱雪一直默不吭声,更让我觉得气愤,心底深处的话语不禁脱口而出。
「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听到这句话,纱雪总算有反应。一瞬间,她的嘴角奇妙地动一下,接着用怜悯的眼神看我。
「你总算髮现了。」
她喃喃说道,似乎鬆一口气。
「你豁出去了是吧?」
纱雪和脸部抽搐的我正好相反,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她的笑容就像终于从无止尽的劳动解脱的奴隶,是种如释重负的微笑。
「谢谢你发现。」
是吗?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有点不可思议,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从一出生就不正常。
「很抱歉,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能够理解你。」
我瞥了她一眼,留下这句话后,推开星乃叶的房门。
我再度踏入白色房间,在关上门之前,又看了纱雪一眼。
在强烈日光的照耀下,她依然杵在走廊上,垂着头的人影在盛夏的蒸腾热气中摇曳着。
看见回到房里的我,星乃叶诧异地歪着头。从遮住半边脸的乌黑头髮中露出的,是将六年来的一切化为虚假的天真眼神,紧紧揪住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星乃叶随即对我失去兴趣,无论我如何呼唤,即使我牵起她的手,她都不当一回事。
她倒抱着我高中时寄给她的礼物——小熊布偶,一下子拉扯双脚,一下子胡乱上下转动。连玩耍方法都忘了的她,一举一动都教我心痛。
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没反应。
我好不容易来到星乃叶身边,星乃叶却已经忘记我们的恋情。
我朝床边伸手,想拿起我的照片来看,却突然被人一把抢走。星乃叶宛若心爱的玩具快被抢走而勃然大怒的小孩一般,将相框抱在怀里,对我投以憎恶的视线。
就连这种充满厌恶的眼神,我都忍不住觉得美丽。恋爱真是残酷。
「那是我耶。」
悲叹的话语并未成功传达,星乃叶听不懂我说的话。
我死了心,离开摆放相框的床头柜,星乃叶这才放下心,把相框放回原位。
「那是你的宝贝吗?」
没有反应。星乃叶再度沉迷于手中的布偶,根本不听我说话。我们离得这么近,但她再也听不进我的话语吗?她再也不会想起我吗?
我可是一直想着你。我一直相信有一天能够重逢,把幼时的约定藏在心中过活,为什么你这么轻易地忘掉我?
「……欸,星乃叶。」
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我们的约定几乎都是你订的,你怎么能够说忘就忘?
星乃叶把布偶倒过来,一前一后地用力扯动它的双脚。
「你那么用力扯,小心把它扯坏了。」
干嘛一直扯它的腿啊?
「你很喜欢它吧?」
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没听进去。我觉得累了,在摺叠椅上坐下来。
我凝视着不厌其烦地拉扯布偶双腿的星乃叶。
我已经提醒过你,到时把布偶的腿扯坏了再来哭,我可不管。
然而,正当我对自己的自暴自弃感到厌恶之时,我发现了。
「你该不会……」
那应该是国一那年梅雨季节的事。
我们社团和附近的国中进行一年级生对抗赛,星乃叶和纱雪一起来河堤旁的球场替我加油。
『我很喜欢你踢球时的姿势,那叫足外侧踢法吗?就是右脚像这样往外跳起来踢出去的姿势,看起来很帅。』
遗忘已久的星乃叶其话语重新浮现于脑海中。
你该不会是在用那只熊射门吧?
欸,我没说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