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拾起从嘴唇掉落的叹息。
若能将叹息彙集起来,塑造成你的形状,该有多好?
「真奈,我去图书馆罗。」
我向妹妹打了声招呼,走出玄关。外头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蓝天。
走下公寓的楼梯后,我检查预定归还的书是否放在包包中。如果忘记带书,那可就是本末倒置了。
我骑上自行车,迎着和煦的春风前往目的地。
路上,大马路交会的一角供奉着各色花卉。
我下车欣赏被雨露沾湿的花卉。
那是紫色的鸢尾花和桃红色的天竺葵。天竺葵的花语我忘了,鸢尾花的花语则是「恋爱的讯息」,我记得是源自于希腊神话。
高中时,我曾在花店打工,当时为了增加与客人之间的话题而拚命背诵花语。最近没什么机会用到花语,既然正好要去图书馆,顺便借本书来重新学习也不错。
我顺道去了麵包店一趟,买了火腿起司吐司和咖啡牛奶当午餐,然后到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来。
看似还没上小学的两个小女孩,正追着随风飘舞的泡泡奔跑。五月的晴朗阳光下,交织着孩子们的欢笑声。
那两个孩子是姐妹吗?
朝着她们吹泡泡的女人,是她们的妈妈吗?
这时,年纪较小的女孩跌倒了,另一个女孩连忙跑过来。
「没事吧?别哭。」
姐姐的关怀声传向我的鼓膜。
虽然我已经二十八岁,但还没结婚,所以比较容易把感情投射到小孩身上,而不是投射到母亲身上。看到这种情景,脑中之所以会浮现「加油,姐姐」的想法,是因为我也身为姐姐吗?我从摸着妹妹头的姐姐身上分得了温暖,拿起搁在膝上的包包,前往图书馆。
公司同事交给我的书籍,归还期限是今天。由于她上个礼拜临时到中国短期出差,离开前拜託我替她遗书。
虽然我知道两年前刚落成的这座「舞原私立图书馆」就在自家附近,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造访这里。
这是都内数一数二的大型图书馆,宽敞的大厅中设有咖啡厅,听说藏书量也很丰富,应该可以在这里待上一整天。现在明明是平日的下午两点,馆内却满是读者,穿着学生制服或西装的人也很多。
入口附近张贴了馆内资讯,我上前一看,有「创业、经营谘商会」、「儿童读书会」、「特展——昭和回顾展」等各种活动的公告。我不知道图书馆也会提供创业及经营方面的谘商服务。
馆员的制服很好看。一般说到图书馆员,联想到的都是身穿围裙的模样,但看来制服也会随着时代改变呢。
替同事归还书籍之后,我心想难得来图书馆,决定四处逛逛。
仔细想想,其实我从前常跑图书馆,但是最近已经很久不曾前往了。平装的文库本倒还好,精装的单行本书籍的价位实在太高,因此若想看新上市的作品,只能依赖图书馆。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我每天都忙于工作,不知不觉间疏远了书本。现在踏入图书馆,应该也是种缘分。我才刚动念要重新学习花语,不如顺势办张阅览证,借几本书回去吧。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游走于书架间……
玻璃窗的彼端、修葺有加的中庭里,有个男人正拿着浇花器替盛开的玫瑰浇水。明亮的午后阳光从他的斜后方照射过来。
我仅看到他的侧面,看不出表情,只知道他长得很高;以社会人士而言,头髮稍嫌过长。或许是因为太瘦的缘故,他拿着浇花器的细长手指和骨感的手腕显得莫名性感。
接着,他转过身来,打算替内侧的花草浇水……
打从出生以来,我头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部分被紧紧抓住,我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糟糕,我的魂会被他勾走。
他的年纪应该比我稍大,随风摇曳的秀髮下露出尖锐的眼镜框,眼镜之后则是忧郁的双眸。他是个拥有脱俗的清丽脸庞以及冷淡眼眸的男人。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经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了。
不知道我出神地看着阳光下的他多久?直到他浇完花消失于中庭深处后,我的身体终于恢複自由。
这是我初次体验光是见到人便遭受冲击的感觉。我从未有过一见锺情的经验,也不认为自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女人,但是,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思绪複杂交缠的胸口却以平时难以想像的速度迅速鼓动着。
莫说他的为人,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但是,我却和各种无以言喻的情感一起被他俘虏了。
随着时间流逝,鬆弛的心慢慢恢複弹力。
这间图书馆的馆员全都穿着制服,他穿的却是衬衫。他的脖子上挂着识别证,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来头?应该不是馆员吧?
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命中注定的邂逅,但是,这种天真的幻想如今在我脑海中不断打转,令我久久无法回归现实。
不过,我总不能一直站在原地发獃。
我捣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迷迷糊糊地走着,突然瞥见搜寻馆藏用的电脑,这才想起来了。虽然因为不期然的邂逅而停止思考,但我是为了借阅花语相关的书籍才会在书架间游走。
电脑前,一位老太太正在和触控式面板奋战。
我不是馆员,如果主动开口说要帮她的忙,会不会太过僭越?
当我排在后方,看着她的背影时——
「老太太,您需要帮忙吗?」
一名妙龄女馆员走来,见到她,我再度失去话语。这间图书馆是怎么回事啊?
看见戴着眼镜的他时,我惊为天人;而这个女馆员,同样是教人不禁望而出神的美女。
白皙晶亮的肌肤、乌黑亮丽的长髮,以及纤细得几欲断裂的身躯,在在虚幻得让人不禁倒抽一口气,她看来宛若妖精一般,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将我拉回现实。妖精般的馆员一面操作电脑,一面慌乱地说道:
「咦?呃……奇怪,咦?」
搜寻系统是设计给读者使用的,操作方式必然很简单,但不知这名馆员是太过着急或是慌了手脚,此刻居然急得快哭出来。
「失礼了。」
看她那么伤脑筋,我于心不忍,便伸出援手。
我看着老太太手中纸条上的书名,使用触控式面板搜寻馆藏;点了几个按键之后,我找到她要的书,并把资料列印出来交给她。
老太太留下感谢的话语之后便离去,留下我和妖精般的馆员。双眼微泛泪光的女馆员彷彿被什么东西逼到绝路似的,露出僵滞的眼神。
「……谢谢。」
她用紧张的声音向我低头致谢,手上抱着的几本书跟着掉落地面,我连忙捡起来,她露出充满歉意的苦笑。
「对不起,我老是出错。我没办法一心多用。」
这句话真教人心疼。瞧她说得那么没自信,连我都跟着难过起来,忍不住开口安慰她:
「这一定是因为你习惯一次把一件事情仔细做好。」
我慎重地挑选词语,希望能够宽慰她的心,但她脸上的忧郁并未因此消失。
「我老是给读者添麻烦……」
何必这么自责呢?这名馆员的身影和妹妹重叠了。笨拙、没自信,却是我最爱的可爱妹妹,真奈。
我想,我并不讨厌被人添麻烦。
「适应工作需要时间,每个人都一样,」
这名馆员看起来是二十岁出头,应该才刚开始工作吧。与其沮丧,不如在自己做得好的事情上找出自信。
然而,她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已经在这间图书馆工作一年了,早就应该适应。可是,我就是办不到,因为我比一般人差劲。」
动不动就贬低自己这点,也和真奈很像。因为毫无根据的不安而害怕,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我妹妹也是这种人。
女馆员优雅地点头致意之后,便离去了。
我的手上还留有刚才捡起来的两本小说,但我若是叫住她,或许会让她更加丧失自信。最后,我办了张阅览证,把这两本书借回家。
2
屋龄三十年,两层楼的古老木造公寓。
有浴室,有厕所,但是没有冷气。
我和妹妹就居住在这栋位于八王子一角的破旧公寓里。
「啪哒啪哒~」奔向玄关的脚步声传来。
「姐姐,你回来啦!」
我还没脱下高跟鞋,就被真奈从背后抱住。
「姐姐这么晚才回来,害真奈寂寞得要死,」
不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对不起。来,这是礼物。」
我从包包中拿出刚借的书,递给真奈。
「真奈可以先看吗?」
真奈笑容满面地歪头问道。
「当然可以。」
「谢谢!」
真奈双手抱着单行本,扑向客厅的沙发。
真奈已经快满十七岁,却像个小孩一样。或许该说她是小动物型的女孩吧,不只身材娇小,言行举止也很可爱。
我喜欢妹妹的一切,但正因为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家人,有时我会忍不住担心她。
去年春天,真奈才进高中就读一个月便辍学。之后,她一直窝在家里,足不出户。面对我时,她不会掩藏感情,常跟我撒娇;而透过线上游戏,她似乎也交到了朋友,所以我并不怎么担心。不过,既然她不念书了,总不能永远过着这种好似身处人生宽限期的生活吧。
别的不说,每晚我都是拖着疲惫的身子下班,至少晚餐该由真奈来煮。
「今天真奈想吃牛肉烩饭!」
可是,妹妹根本无意帮忙。
「有时候你也可以自己煮晚餐,等我回家一起吃啊。」
「真奈煮的饭又不好吃,姐姐比较会煮,怎么轮得到真奈来呢?」
没有根据的鼓励听起来反而像是讽刺。我没有否定真奈的话语,但是厨艺这种技能是能靠努力得来的。
「那么,下次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做饭好不好?你一定很快就能练出好手艺的。」
「咦~」
真奈不情不愿地凝视着我。
「真奈吃姐姐做的饭就好。就算真奈不会做饭也没关係,反正永远都要和姐姐住在一起,又不用烦恼没饭吃。」
看来她毫无自立的意愿,也毫无上进心……
不能放任她这么下去。我知道自己太宠她。因为年岁相差许多,我从以前就有过度保护她的倾向。
我依照真奈的要求煮了牛肉烩饭,端上餐桌,只见真奈手拿汤匙,坐在位子上等我。今天借来的小说摊开放在她身旁。
「那本书好看吗?」
真奈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姐姐,你真会选书。」
她似乎很满意。
「肚子好饿,快开动吧!」
真奈似乎迫不及待,合起掌等我入座。
「好,那就快吃吧,开动了。」
真奈应和着我的话语,将牛肉烩饭送入口中,整张脸都笑开了。
看真奈吃得津津有味,总是让我这个做饭的人倍感幸福。这真的是件值得感谢的事。
我和真奈自幼就父母双亡。
没有亲戚收留我们,所以学生时代我们一直是住在育幼院,直到我开始工作,才离开育幼院,两个人一起生活。
虽然生活称不上宽裕,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拥有亲爱的家人,也拥有工作,我过得是普通的人生。若这不叫幸福,什么才叫幸福?
吃完晚餐,我走进浴室洗澡,真奈一如往常,蹑手蹑脚地跟进来。
这种老旧公寓的浴室很狭窄,两个人一起泡在浴缸里,根本动弹不得,但真奈老是学不乖,硬要和我一起洗澡。
「帮真奈洗背~帮真奈洗头~」
真奈天真烂漫地向我撒娇。我可以理解她的心境,毕竟她白天都是独自在家,虽然网路上有朋友,但那只是虚拟世界里的交情而已。
无论游戏打得再怎么起劲,只要我一回家,真奈会立刻丢下游戏,跑来黏着我。
「Mana登出,大家会挂掉啦!』
我在电脑荧幕上看过这般悲壮的哀号声好几次了。无论何时,真奈总是以与我相处的时光为优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