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餐时间的居酒屋咖啡厅里挤满粉领族。
庭园里盛开的白色和紫色铁线莲,将初夏的花卉点缀得五彩缤纷。
「那本书你替我还了吗?」
听见长岭凛与中国土产一起送上的话语,我的内心一阵动摇,但仍点了点头。
凛出差归来的日子,正好是我得知馆长已有家室的隔天。
在二十二岁的春天,我获得现在工作的这间保险公司中途录用(注:日本企业录取员工的方式之一,意指不定期招募已有工作经验的人。),而凛则是在同年度新录用的应届毕业生,薪水和加薪幅度都和我不同,工作的部门也不一样,但由于彼此年纪相同,我们莫名地契合。
「幸好你家住得近。如果在那间图书馆逾期还书的话,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借书。而且他们还有提供商业方面的谘询服务,如果被停卡,可就麻烦了。」
「我在馆内的布告栏有看到,这才知道原来图书馆还会提供这类服务。」
「佳帆,你也可以用用看啊。之前我托他们帮我收集资料,专门的谘询服务果然不一样。虽然我也有图书馆员证照,但是搜寻资料的精确度完全比不上人家。」
凛露出自嘲的笑容,又打了个大呵欠。
凛是个证照狂,现在也自发性地在挑战数种证照考试。她是旧帝大毕业的,虽然是女生,却一路朝着飞黄腾达的道路迈进,对于提升自己的职业技能更是不遗余力。
「我已经很久没去图书馆,很好玩呢。」
「那间图书馆盖得超级漂亮,馆员人数很多,制服也很帅。私立机构就是会把钱花在不一样的地方。」
我也这么想。光是有制服就已经够稀奇,而且他们的制服在我这个读者看来,也觉得设计得很高雅。
「不知道私立图书馆的收入是从哪里来的?应该入不敷出吧?」
「听说地方政府会资助一点,不过那间图书馆比较特殊。你听过舞原一族吗?」
我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舞原」是馆长的姓氏和图书馆的名字。
「你是在东京长大的,或许没听过,其实舞原在地方上是颇有势力的企业集团,一族之间还出了几位作家。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舞原诗季』的作家?」
「唔,没听过。」
我不太关注新书和热门作品,所以或许只是我孤陋寡闻,那其实是很红的作家也说不定。
「舞原一族的老一辈说要把感谢的心意回馈给读者,所以才盖了这间图书馆。有钱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很大手笔。那个作家应该是住在这附近吧,不然怎么会特地选在八王子盖图书馆呢?」
「你还真清楚。」
凛微微一笑。
「因为我是舞原诗季的书迷嘛。」
「哦?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
不过,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凛的家和公司都离那间图书馆满远的,她会特地去那间图书馆借书,原来是有这样的渊源。
「还有,接下来要说的是网路谣言,我没查证过。」
凛露出淘气的笑容,乐不可支地继续说道:
「听说那里的馆长长得很帅,但是出现的机率很低,在馆内几乎看不到他。佳帆,你曾看过这样的人吗?」
我的背上似乎冒起冷汗。
「唔?怎么不说话?」
凛似乎在揣测我的心思,用狐疑的眼神凝视着我。
「你看过?」
凛是个慧眼独具的人。
各种可能性闪过脑海。
过去她对同年进入公司的我总是百般照顾,简直到了鸡婆的程度,我也因此想到了某种可能性。我怕自找麻烦,便不明确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改变话题。
这阵子,凛最大的烦恼是部门内的派系问题。年方二十七便晋陞为重要干部的凛,在工作上是个直教人害怕的能手,但是她厌恶人际关係的纷扰,对于内部争端向来保持距离。
她谨守公归公、私归私的原则,只要派系斗争的弊害不会影响到客户,她便保持沉默;但是在我面前,她仍会忍不住吐露心声。
每个人被赋予的能力不同,期待同事都和凛有同等的工作成果,未免过于严苛。不过,如果我把这个看法说出来,大概两秒就会遭她反驳,所以我总是面带笑容,只听不说。
我和凛热烈聊着午餐时间的粉领族通常不会聊的话题,但我不讨厌这样的时光。和比任何人都积极进取的她说话,彷彿连我这个驽钝之人的步调都跟着加速了。
2
父母亲在我十二岁那年死了。
我还记得那时是初夏,正是季节转变的时候。
父母的葬礼结束后,没有亲戚收养的我和真奈就进了育幼院。
在那之后经过七年,当我出社会工作届满一年时,我们姐妹俩便离开育幼院。虽然我很担心自己的收入可否维持两个人的生活,但是一旦开始工作,就必须自立才行,无法再仰赖育幼院。
离开育幼院的前一天晚上,舍监曾找我和真奈面谈。
舍监是一个纪律严明的人,我担心她是不是在临别之前又要为了什么事责骂我们,满怀紧张地和真奈一起去找她。
因日晒而褪色的值夜室里充满蔺草味。
桌上放着信纸和笔。
「你们走了以后,这里就变得冷清许多。不过,你们要多加油。以后你们必须相互扶持,无论是痛苦的时候或难过的时候,都要支持对方,知道吗?」
听到这番意料之外的温柔话语,真奈在桌子下握紧我的手。
「我四十岁那一年,老公因为心脏衰竭而过世,我们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而且,我们最后一次说话还是为了无聊的事情吵架。我为了这件事自责很久。」
我一直觉得奇怪,舍监明明戴着结婚戒指,却不知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工作,如今这个疑问不期然地得到解答。在我感到困惑的同时,却又觉得似乎理解了在她的背景中隐约可见的阴影。
舍监拿起桌上的笔,在我们的面前各放一枝。
「或许我这番忠告是倚老卖老,不过,人生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有时候,或许天外突然就飞来一场横祸。你们是相依为命的姐妹,在这张信纸上写下你们对彼此的内心话吧。佳帆写给真奈,真奈写给佳帆。这么一来,就算明天自己死了、留下对方独自活下来,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真奈大概是嫌麻烦,露骨地抱怨起来。舍监见状,面露苦笑地继续说道:
「既然今天是三月九日,那就订在这一天吧,离开育幼院以后,每年一到三月九日,你们一定要写信给对方,然后装进信封封起来,并把这些信放在一起保管。反正钱和文件都是佳帆负责管理的吧?你要把该交代的事情都写下来,以免哪天发生万一,真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真奈也会帮忙啊!」
真奈嘟嘴抗议,但舍监没当一回事。
「是啊。真奈就……哎,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
「什么意思啊?好像真奈死了,姐姐都不会伤脑筋一样。」
真奈似乎很不服气,一脸不快。然而,实际上,真奈不到十分钟就把信写完了。
不知道她写了几行?我看她的手几乎没动……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年,每年一到三月九日,我们便会遵照舍监的吩咐写信给对方。
我必须确保即使某一天自己意外身故,真奈也能活下去。提款卡密码、瞒着真奈偷偷替她存下的结婚基金帐簿……虽然几乎都是些事务性质的内容,但总之,我一面整理逐年增加的资讯,一面写信给妹妹。
真奈在小学校外教学时买回来的纪念品附了一个可爱的罐子,罐子的尺寸正好可以放下信封,于是我们每年都把信件放进罐子里保管。信件逐年增加,总有一天会放不下,我们约好,等到放不下的那天到来,我们就要一起拆信阅读。
罐子的尺寸并不大,读信的日子应该会在几年后到来吧。我们一面期待着那一天来临,一面维持这个习惯。
我爱爸爸,也爱妈妈,但是他们两人没留下只字片语或任何内心话给我们,所以对我而言,舍监要我们遵守的这个习惯,意义格外重大。
每个人都可能发生无法预测的事。思及年岁与我相差甚多的真奈,我认为留下这些话语,绝对有其意义存在。
回到家后,真奈已经在玄关等候了。
「姐姐,你回来啦!今天真奈想吃汉堡排。」
她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特地跑来玄关吗?
「不知道还有没有绞肉?」
我打开冰箱确认。
「哎,应该没问题吧。」
「好耶!姐姐做的汉堡排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真奈好期待喔!」
真奈踩着诡异的步伐,小跳步地回到客厅。真奈的小跳步跳得卡卡的,似乎算不上是小跳步,不过她从以前就对自己的运动神经感到自卑,所以我还是体谅她,别提这件事比较好。
我一面哼歌一面揉着绞肉时,真奈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并用她的额头在我的背上钻啊钻的。
怎么了?这样我不好活动,无法做饭啊。
「姐姐,真奈好寂寞喔!说不定会死掉。」
她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怎么回事?」
「都是因为那家伙,最近姐姐的妆都变了。」
「那家伙是谁?」
「图书馆馆员。而且姐姐洗澡的时间也变长了,还都不陪我玩。」
最后一项根本无关嘛!
「姐姐,你该不会已经开始和他交往了吧?」
「没有。」
「如果姐姐说谎,真奈就咒他死喔!」
我这个妹妹的想法还是一样极端。
「你抱着我,我不能做饭了。」
「只要姐姐对那家伙死心,真奈就放手。」
她用头撞了我的背部两次,活像只啄木鸟。
「如果你不死心,就别想继续做饭。」
抱着我的双臂更加使劲。
原来如此,她打算彻底抗战啊?不过,你这么做的话,我也有我的打算。
「我下次想邀馆员先生去约会。」
这句挑衅的话语极有效果,真奈顿时跪倒在地,摆出悲剧女主角的姿势,掉下泪来。
「姐姐不要真奈了……真奈是个茧居族、是个窝囊废,没有姐姐就会死,但是姐姐却不管真奈的死活。」
「等等,真奈、真奈。」
她也太夸张了吧?
「真奈要杀死姐姐再自杀。」
真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菜刀伸出手。
「爸爸、妈妈,没有血缘关係的眼镜哥哥,请原谅真奈比你们先走一步。如果要恨,请恨无情的姐姐吧!阿门。」
该吐嘈的地方太多,我都懒得吐嘈了。说什么先走一步?爸妈早就死了,而且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戴眼镜的哥哥存在。
「我没有不管你啊。别的不说,那位馆员先生会不会接受我还是个问题;就算我真的交了男朋友,也会希望我们三个人和睦相处。」
「骗人,女人嘴上都是这么说,但一交了男朋友,姐姐一定会立刻把真奈踢到一边。」
「那么,我们三个人一起约会吧?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不管是电影院、游乐园或看烟火都行。」
「好过分!姐姐明明知道真奈有病,一晒到太阳就会死!」
「不要随口胡说。」
那是最近看的小说里的剧情设定吧?
我得先让她改掉这种随口胡诌的习惯和被害妄想症,不然治不好她的茧居病。这样看来,前途黯淡啊……
说真的,到底要到什么时候,真奈才肯外出?如果真奈愿意脱离现在这种负面思考的状态,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是,我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打破这令人感叹的现状。
我们的明天究竟在何方?
3
由于平日加班还是做不完工作,那个假日我也只好加班。
好不容易做完工作,离开公司时已是傍晚。在夕阳的照射下,影子变长了。
我下了电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前往舞原私立图书馆。
距离闭馆还有一点时间。难得的假日,大半都耗在工作上,至少在最后让我看看心上人吧。
进入六月,虽然离酷暑尚远,湿度却是一天比一天高。
冒出的汗让我浑身不舒服,我决定休息一下,便在平时的那个交叉路口停下自行车。
几年前,这里曾发生一起大车祸。我并未亲眼目睹,只听闻当时情况相当凄惨,肇事者和被害人双双身亡。自那以来,交叉路口的一角便时常供奉着各色各样的花卉。红绿灯对面有一间小花店,就是那间花店的店员在路边供奉各种时节花卉。
今天供奉在自动贩卖机旁的是蓝色的菖蒲花,花朵配上暗绿色的叶子,将路面映衬得美丽非常。如同「菖蒲杜若殊难辨」这句俗语所说,和菖蒲花相似的花很多,但是我现在仍然能够一眼就分辨出来。烙印在视网膜的知识,是不会轻易消失的。
我再度跨上自行车,一面骑车一面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