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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暑假了。我和真水相遇在早春,转眼已来到满身大汗的炎炎夏日。曾几何时,我开始以真水为中心回想季节的更迭。发现这点以后,我也吓了一跳。
之前放暑假时,我都閑閑没事做,这次却有点忙碌。
「我想去女僕咖啡厅打工。」真水说。
嗯,我最近的确有点穷,觉得有必要去打工。什么职业都好,我没有任何坚持。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我非得要去女僕咖啡厅打工?
我不抱期待……不,是自暴自弃地打电话去问,结果竟然莫名其妙地敲定面试。我在指定的日期、时间前往营业中的女僕咖啡厅,他们马上带我进去里面的办公室面试。
面试我的是一名自称是老闆、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身穿黑衬衫加白领带,会戴E HEARTS的银饰,手臂上可窥见刺青,怎么看都不像正派人士。
「我们厨房刚好缺男工读生。」
看样子是要负责做女僕端出去的料理。原来如此,怪不得男人也行。老闆见我这才首度露出坦然接受的表情,不禁瞪大双眼,表情像是看到珍禽异兽。
「不会吧,你本来想当女僕喔?」
他明明是开玩笑的口吻,我却只能挤出五味杂陈的假笑。
最后,他要我明天马上来上班。如此一来,我既完成了真水想去女僕咖啡厅打工的愿望,也达成自己想打工的目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我爽快说好。
找好打工后,我就能稍微自由用钱,还记得真水曾经提过想养宠物。
他们家因为父母都对动物过敏,所以没有养过狗或猫。经过检查,真水自己也有过敏体质。
「不是狗或猫也没关係啦,它们的生命太短暂,我想养绝对不会比我早死、寿命很长的动物。」
「乌龟之类的?」
我开玩笑地说,她马上接:「就是乌龟!」
话说回来,乌龟要上哪里买呢?
从女僕咖啡厅返家时,我上网搜寻附近哪里有卖乌龟。来到畅货中心的宠物专区,这里还真的有卖乌龟。
乌龟好便宜。
我过去从来不知道乌龟的价位,原来昂贵的品种也是千圆有找,那我不用特别打工存钱就能买了。
日本有一句俗谚说:「鹤千年,龟万年。」但实际上,乌龟的寿命到底多长呢?应该不可能真的活一万年吧,那已经是妖怪了。
我询问店员后,得到「长则三十年」的答案;继续询问相关细节,才知道养乌龟还需要买水族箱及各类饲养用品,加起来要花不少钱。
「我过一阵子再来看看。」我留下这句话,决定暂时撤退。
「欢迎回来,我的主人~!我是小莉子~!」
打工第一天,留着亮丽短髮的女僕来到门口接待,我突然感到很抱歉。
「呃,我是今天来打工的新人,我叫冈田。」
她的双颊逐渐染上两朵红云。
「员、员工用的侧门在另一边,这是客人专用的玄关。」
错的明明是我,她却羞到彷佛想找地洞钻下去。
「我叫平林莉子,永远的十七岁,真实年龄也是十七岁,高中二年级。记得要对客人保密喔,以后请多指教。」
我小声向她道谢,绕去侧门。
一进去,他们就说老闆不在。我还来不及自我介绍,突然就被看起来没事做的前辈女僕叫去厨房。负责做料理的我没有制服穿,规定上只要穿白衬衫和黑长裤就好。我直接围上代替制服的围裙,踏入厨房。
令人讶异的是,厨房里竟然没有前辈。
询问后才知道,负责做料理的人几个月前和老闆吵架辞职了,接下来都是由女僕们轮班兼顾厨房工作。
「快点来帮忙!」
厨房内的气氛与悠閑的店内成对比,犹如地狱般忙得不可开交。女僕们在杀气腾腾的空间里忙进忙出,一刻也不能休息,我实在看不下去,走进去一起帮忙。
「辛苦了。」
我从正午上工,下班时已经晚上十点。我累到不成人形,瘫在办公室里,这时,我刚来上班时遇到的短髮女僕向我搭话。
「呃……小莉子前辈。」
这里都习惯称呼女僕的小名,客人如此,员工之间也照用,我觉得挺羞耻的,但人家说入境随俗,我不应该随便打破职场规矩。由于她年纪比我大一点,于是我比照「鱼君先生(注2)」的方式,在昵称后面又加上敬称。
「冈田,上班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蛋糕。」
因为人手不足的关係,基本上我什么都要做。我是第一次打工,坦白说完全没想到打工会这么累。
「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回家?」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等小莉子前辈换好衣服,和她一起下班。
「冈田,我们同年吗?」
「不,我小你一岁,今年高一。」
「哇~没想到呢!这里的工读生年纪都不轻,很意外吧?我一直是里面最小的,现在很高兴有你加入!偷偷和你说喔……厨师这份工作不好做,所以每个来应徵的人都撑不久。我有点担心你的状况,所以才会和你搭话。」
原来如此,看来那份工作的确算是比较辛苦。
「嗯,不过……我应该会继续做吧。」
小莉子前辈听见我的答案,露出讶异的表情。
「咦~你的反应很少见呢,想必有特殊原因?比方说,存钱帮女朋友买礼物?」
「……呃,我有我的理由。」
「你有女朋友吗?」
「看起来像有吗?」
「说不上来耶~」
小莉子前辈说完笑了笑。
夜里,我腰酸背痛地回到家,父母已经回房就寝,餐桌上放着用保鲜膜封好的晚餐。我没有食慾,直接把饭菜放入冰箱,迅速沖了个澡,準备回房间休息。
爬上楼梯来到二楼走廊,姊姊鸣子房间的门是开着的,这是很少见的情形。鸣子死后,她的房间一直维持原状,我曾经感到受不了,想叫父母丢掉她的东西,把房间改成储藏室,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开口。当然,这里平时没人会进来。
我走进去打开电灯。房内的壁橱开着,大概是母亲之前进来过吧,这种感伤念旧的行为不像父亲会做的事。壁橱里堆满瓦楞纸箱,当中塞满姊姊当年的私人物品。
看这种东西只是徒增感伤。
想归想,我依然忍不住看了纸箱里装了什么。最上层的箱子里放着学校课本。鸣子和我就读不同高中,因此教科书和我不尽相同。我拿起国文课本,随手翻阅。
其中一页画了红线。
是中原中也的诗〈春日狂想〉。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
我必须杀死自己。
诗的第一行画了红线。
……姊姊恐怕对这首诗怀抱着特殊情感。即使如此,我还是完全读不懂诗。应该说,世界上真的有懂诗的人吗?至少我迄今不曾遇过这样的人。我有点意外自己的姊姊是会读诗的人,因为鸣子生前……至少在男朋友过世前,她都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孩,完全不像是文学少女。
我想起鸣子的男朋友。
要形容的话,他是个爽朗的运动健将,也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鸣子对他的爱有多深呢?
话说回来,这首诗真是黑暗,黑暗到我觉得它不应该被选为教材。
爱人死亡的时候,自己也要跟着死?
听你在鬼扯——我在心中轻声吐嘈。
「你们店里的蛋包饭上,真的会用番茄酱画爱心吗?」
真水兴味盎然地吵着要听我打工的趣事。
「对啊,而且大部分都是我弄的。」
我自认没说什么笑话,这句话却不知道哪里戳中她的笑点,让她捧腹大笑。
「啊~你别再逗我了,我肚子好痛喔。」
「还满好玩的啦,那家店的女僕装也很讲究。」
我边说边拿出手机拍的照片给她看。
「这个人……是谁?」
「啊~小莉子前辈。我说想拍店内製服的照片,她便说可以拍她。她大我一岁。」
「哦~」
不知怎地,真水突然失去兴緻地瞪着我,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心情变差。接着她有些恼怒地说:
「我想试试看高空弹跳。」
这句话的语气尖锐得像是一把刀。
「不要吧不要吧不要吧……」
「我想试我想试我想试!」
真水开始无理取闹。
「我死也不要。」
我这样对她说。
2
某天,我来到一座荒山的弔桥边,在切结书上签字。
内容大致为「本人若是因为意外而受伤或者死亡,一切责任将由本人自负」。这段文字还真是越看越教我心里发寒,我突然间很想回家。
但我已经在上面签了字,紧接着就是排队等候上阵。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飞向高空的女子发出垂死般的惨叫。
我到底为什么非得花钱受罪呢?
我感觉自己受到极为不合理的对待。
就在我吓得半死的时候,不知不觉轮到我上场了。指导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我身上扣上护具,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来到弔桥中央就定位置,拿出手机与真水视讯通话。她面对手机镜头,雀跃地说:『换你了吗?换你了吗?』等着我跳下去。
「手机不要带在身上。」
指导员警告我,但我先一步往下跳。
我飞在空中。
眼前的世界实在太惊人,我疾速朝弔桥下的水面坠落,本能甚至告诉我:你死定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没用的惨叫向下掉,绳索延伸到极限后向上反弹,我因此飞了起来。
『啊哈哈哈哈!』
真水发出爆笑,但我没有多余的心力仔细看她的表情。
「呜哇啊啊啊!」
『呀哈哈哈!』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嘎哈哈哈哈哈!』
像这样重複几次之后,我的身体总算静止。我被绳索吊着,如钟摆左右摇晃。
「你这下满意了吧?」
我有些不耐烦地对她说。
『嗯,太开心了。』
真水不知道在开心什么,笑着说道。
某天早上十点,我接到香山的电话。我心想反正一定又是为了无聊的事,所以一瞬间想无视他,但最后还是接起电话。
『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香山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立刻令我后悔接起这通电话。
『你知道我最近在干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