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并不想当大学生。 
我边爬上通往学校的漫长坡道,边如此心想。 
樱花的色彩像是在祝福着我之外的人。 
一想到接下来的四年每天都得爬这条坡道,就觉得好厌倦。 
到底有多少人想当大学生? 
应该只是为了延后还债才继续升学吧?至少我就是这样。 
开学典礼在大学的礼堂举行。大批年龄相仿的人聚在一起的光景让我十分反感。顺带一提,我重考了一年。 
校长冗长的致词令人昏昏欲睡,跟年轻学生高谈阔论有这么愉快吗?还是说他的内心其实也很不情愿? 
其实这所大学根本没有好到值得重考。大多数人应该都是应届考上的吧。该怎么说呢……看着新生们的脸,我一点都不想跟他们打好关係。 
开学典礼结束后,有为新生举办的说明会。学生都聚集到大教室里。 
我读的是无聊的艺术学院。 
我对艺术毫无兴趣,顶多只会看看漫画。如果艺术位于赤道上的肯亚,那我就是在南极,是离文化艺术最遥远的人。我会来考艺术学院,只不过是因为成绩差不多到这里而已。是说就读艺术学院的人,每个感觉都很特立独行、惹人厌恶,髮型、化妆、打扮、说话方式、聊天话题,我全都看不顺眼。 
「那么大家就轮流自我介绍吧。」 
现场开始了自介活动,每个人讲的都是出生地或兴趣之类的无聊事情,我完全没在听。轮到我的时候…… 
「我叫香山彰,喜欢女人,请大家多多指教。」 
到处都传出窃笑声。你们这些家伙有什么意见啊? 
最有效率的把妹方法,就是参加社团的迎新酒会。 
大学在四月里有接连不断的酒会,我每个都跑去参加,在那里和同届的女生或学姊交换联络方式。 
坦白说,我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喜欢交际这种话留在应徵服务业打工的时候说就好了,我绝对不是会认真说出这种话的人。 
话虽如此,有时我还是会觉得一个人寂寞难耐,这种时候我习惯找女生来转移注意力。 
我和一个认识的女生溜出酒会,两人一起回家。午后醒来,看着彼此的脸,那个女生(我忘了她的名字)问道: 
「香山,你经常做这种事吗?」 
「没有啊。」 
我就算说谎也不会心虚。我很少对人说出真心话,因为我觉得那样很逊。 
「我算是你的炮友吗?」 
「不是啦。」 
照一般人的眼光来看,或许很类似那种关係,但我们又不是朋友。很多人若不确认彼此的关係就没办法安心,但是安心反而让我不舒服。 
我不喜欢安心。 
前阵子跟冈田讲电话时,他对我说「你应该认真一点,各方面都是」。 
我和冈田只是高中时代的朋友,最近几乎都不见面了,但不是因为关係变差。 
冈田应届考上了医学院,现在应该忙着应付课业吧。 
我不想打扰他。 
冈田活得很认真,这和渡良濑真水的死想必不是毫无关联。 
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我变得像冈田那么认真,或许是因为这样,我一见到他就有些自惭形秽。 
叫我认真,是要认真什么?难道要我认真谈恋爱吗?就像是「好!我要努力!」这样拚命的认真吗? 
认真谈恋爱啊…… 
我都会找藉口说是没有对象,或是没有好对象。 
找人上床倒是很简单。 
我根本找不到能认真喜欢的对象。 
大学的课业根本没有必要认真,只有会点名的课才需要出席,考试之前向别人买笔记、背一背从前的题目便能过关──在酒会上认识的人以一副识途老马的态度这么说。 
所以我后来完全不去上课,平日不是叫女生来家里,就是把女生带去空教室。 
但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空虚。 
四月将尽,樱花开始飘零。事情发生在花瓣落到傍晚小雨积成的水洼里的时期。 
当时应该刚过下午五点。在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校园里看不到几个人。现在吃晚餐还太早,菸刚才也抽过了,距离下一堂课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閑得很。 
于是我像平时一样在校园内閑晃,走着走着,远方的柱子后面彷佛出现一张认识的脸。 
此时我听到了钢琴声。 
艺术学院里有钢琴科,所以在校园内听到乐器的声音很正常。 
一开始听不出那是什么曲子,因为我完全不听古典乐,连萧邦和莫扎特是哪一国人都不知道。那些顶着积雨云般髮型的作曲家每个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 
但仔细一听,我听出了那是什么曲子。 
那不是古典乐,我听过这首歌。 
我以前有一个哥哥。之所以说「以前」,是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那是哥哥常听的曲子。 
一位自杀的音乐家写的曲子。 
我平时完全不会想起哥哥的事,但这首曲子就像钥匙,打开了过往记忆。 
以前哥哥经常说「你和我不一样」。哥哥是认真的优秀学生,我却是后段班的学生,并且总是为此感到郁闷。 
曲子持续演奏着。起初听起来只像是杂音,但是我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原本的曲子并不是钢琴曲,而是吉他伴奏的歌声。 
这不可能是上课或作业要演奏的曲子。 
或许是有人因兴趣而弹的吧。 
到底是谁? 
我走进校舍,爬上楼梯。 
我沿着走廊找寻,越接近,钢琴声也变得越清晰。 
声音来自走廊最底端的教室。 
我打开了门。 
里面有个女生。 
只看得见她的背影。 
一个长头髮的女生。 
她穿着长裙和深蓝色毛衣,脚上穿着包鞋。她的脚频频踩着踏板。和她优雅挺直的身体相比,脚的动作显得很忙碌。 
窗户开着,微风伴随柔和的阳光吹进来,晃动那女生的头髮。 
钢琴曲听起来有点悲伤。 
我朝她走近,看见她白皙的手指异常修长。 
她的手指彷佛受到钢琴键吸引,灵活地动作。 
弹完最后一次的副歌以后,她喘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我。 
这女生皮肤白皙,睫毛很长,可能比我大个几岁,总之看起来不像大学生,但我看不出她的年龄。我觉得她一定是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年轻的那种类型。 
她的眼角含泪。 
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多少有些慌张。 
为什么哭泣呢? 
我想要转开视线,但我还没反应,她就开口说: 
「你是谁?」 
「我听到钢琴声就过来看看。」我尽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 
「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算是吧。」 
「算是?」 
「可能不读了。」 
明明才刚入学,我现在就不想读了吗?此话一说出口,连我自己都有点吓到。 
「你是?」 
她或许是出社会以后又回来读大学,或是研究生,或是老师。不过这些人的身上都会有一种大学的气息,而她却没有,只像个普通过生活的人。 
「我是这所大学的毕业校友。」 
「你可以随便弹这里的钢琴吗?」 
「大概不行吧,要帮我保密喔。」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了小孩在恶作剧时被抓到的表情。 
「你在这里读书是多久之前的事?」 
「你是拐着弯问我的年龄吗?」 
「那你告诉我名字就好。」 
「市山……侑李。」 
她没有念得很清晰,听起来像是外国名字Juli。这明明是她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说得这么含糊? 
「我叫香山彰,是重考一年的新生。」 
「重考过的人都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有吗?」 
「该说是比较成熟,还是比较彆扭呢……」 
「或许是彆扭吧。」 
听人一语道破我的现况,让我心情有些複杂。 
「市山小姐平时是做什么的?」 
「唔……钢琴老师吧?」 
我不懂她为何用疑问句来回答,但还是继续说: 
「你的钢琴班很红吗?」 
「这问题真没礼貌。一点都不红啦。」 
她不客气的回答让我笑了出来。 
「如果我是学生,一定不会离开你的钢琴班。男学生应该比较多吧?」 
「像你这样轻浮的男生不知为什么不太会来学钢琴。」 
「我看起来很轻浮吗?」 
「是啊。」 
她边说边故意皱起脸。 
我心想,她和一开始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呢。我对拥有这种落差的女生最没有抵抗力了。 
大学的课程很无聊。大学的教室比高中的大,学生的数量也较多,但不知为何更让人感到无聊。跷课不容易被发现,也不会挨骂,或许是这种环境令人堕落吧。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师讲课,同时獃獃看着市山小姐之前给我的名片。 
出租唱片行「TIMELESS」。 
这似乎是市山小姐开的店。她说她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开始做这份工作,所以从来没有离开过本地。 
「完全赚不到钱啦。只有钢琴班没人来上课的时候才会营业。」 
现在还会听唱片的人应该不多吧,更别说是租唱片了,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会去租唱片来听? 
拿到这张名片时,我心想自己一定不会去。唱片和我距离太遥远了,我的房间里连音响都没有。 
名片背后印着小小的地图。那间店距离我们大学很近。 
香奈:『香山,今天有空吗?』 
前阵子追到的同年级女同学传LINE过来。看到这则讯息,我不知为何却想起市山小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