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火月[九月〕三日 4:01
布莱恩长期累积的疲劳一口气袭来,一进了葛杰夫家就陷入昏睡,几乎睡了整整一天,醒来就吃点东西,然后再度倒头大睡。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他在葛杰夫家能这样休息,是出于安心感。他知道一旦碰上夏提雅,就算是葛杰夫也不堪一击,然而往昔劲敌的家里,对布莱恩而言已经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场所,待在这里减缓了他的紧张,让他能够睡得这么香甜。
从百叶窗洒落的光线照亮布莱恩的脸。
隔着眼睑的阳光,将布莱恩的意识从没有梦境的沉眠世界中唤醒。
布莱恩睁开眼睛,刺眼光线让他眯起眼睛。他伸手挡住那道阳光。
布莱恩撑起上半身,坐在床边,像小老鼠般慌张地四处张望。朴素房间里只放了最低限度的家具。布莱恩装备的武具都收在房间一隅。
「这算是王国战士长招待客人的房间吗?」
布莱恩望着空蕩蕩的房间,对于没有其他人感到放心之余,也酸了两句,并伸展一下身体。体内骨骼发出喀喀声,僵硬的身体放鬆,血液恢複循环。
他打了个大呵欠。
「……那家伙应该也有机会让部下过夜啊。我觉得这种房间会让人家失望吧。」
王公贵族之所以会过着奢华无比的生活,不只是因为喜欢享受。这是虚荣,是为了保住颜面。
相同的道理,看到自己的队长过着富裕的生活,必然能刺激部下们出人头地的意欲,让他们产生冲劲。
「……不,轮不到我来管吧。」
布莱恩嘟囔着。然后鼻子哼了一声。不是对葛杰夫,而是对自己。
大概是受到两种精神打击而快被逼疯的心境,得到抚慰了吧。竟然已经有心情去想这些琐事。
布莱恩想起那个强大怪物的模样——无法阻止自己的手发抖。
「果然……」
紧黏在心里的恐惧尚未剥除。
夏提雅·布拉德弗伦。
就连为剑捨弃一切的男人布莱恩·安格劳斯,都远远不及那个绝对强者。拥有彙集了世上所有美丽事物的美貌,魔物中的魔物。真正实力强大之人。
光是回想起来,心中都会涌起贯穿全身的恐惧。
他无时无刻不在害怕那样的怪物在追赶自己,来到王都的一路上几乎不眠不休,只是不断逃命。入睡时也许夏提雅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在道路宾士时也许她会从黑夜中缓慢现形。受到这种不安压迫,他没睡到一晚好觉,只是没命地逃跑。
之所以选择逃进王都,是因为他认为人多的地方可能会把自己淹没,让她找不到,然而逃跑过程中苛刻的环境造成他精神极度疲惫,以至于产生轻生念头,这是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而遇见葛杰夫也可说是意料之外。抑或是对葛杰夫或许能解决夏提雅的一丝期待,让布莱恩的双脚无意识地寻觅他的身影。他找不到答案。
「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一无所有。
张开手掌,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看向放在房间角落的武具。
为了从葛杰夫·史托罗诺夫手中夺得胜利,他弄到了「刀」。然而,就算打赢了葛杰夫,那又怎样呢?如今他知道有种存在比自己强上无数倍,既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又有什么意义呢?
「倒不如去耕田……或许还比较有意义咧。」
布莱恩正在自嘲时,感觉到有人站在房门外。
「安格劳斯,你醒了吗……应该醒了吧?」
是这幢宅邸主人的声音。
「嗯,史托罗诺夫。我醒了。」
门被打开,葛杰夫走进房间里。一身武装穿戴齐全。
「睡得真久啊。你真的睡得很沉,把我吓了一跳。」
「是啊,谢谢你让我睡了一觉。不好意思。」
「别在意。不过,我现在得立刻动身前往王城。等我回来以后,再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吧。」
「……很惨喔?你搞不好也会变得像我一样。」
「即使如此还是非听不可。我想我们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聊,心情应该会轻鬆点……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当这里是自己家吧。想吃什么跟家里的帮佣讲,应该都会弄给你。还有如果你要上街……你有钱吗?」
「……没有,不过……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卖掉身上的道具。」
布莱恩举起戴着戒指的手给葛杰夫看。
「这样好吗?应该不便宜吧?」
「没关係,我不在乎。」
这个道具本来也是为了打倒葛杰夫而取得的。如今他知道这种行为毫无意义,宝贝地留着道具又有何用?
「高价的道具有时候无法轻易脱手,买家也需要筹钱吧。这你拿去。」
葛杰夫扔出一个小布袋。布莱恩接住它,布袋响起金属摩擦的锵啷声。
「……不好意思。那就先借我了。」
2
下火月[九月〕三日 10:31
考虑着该如何处置从离开宅邸就跟蹤自己的五人,塞巴斯随兴漫步。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他这样做只是相信动动身体改变心情,就能想到好主意。
不久,他看到前方路上挤了一群人。
那里传来说不上是怒骂还是鬨笑的声音,以及殴打某种东西的声响。人群中传来「要出人命了」或是「还是去叫士兵来吧」等声音。
群众挡住了视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里正在进行某种暴力行为。
塞巴斯心想也许该走别条路,打算转换方向,只犹豫了一瞬间——还是往前走。
他往人群的中央走去。
「不好意思。」
只留下这句话,塞巴斯就穿越人群,走进中间。
老人以异样的动作滑过眼前、穿越人群的姿态似乎引来众人的惊愕与畏惧,看着塞巴斯经过自己面前的人都惊呆了。
除了塞巴斯之外,好像还有别人想往中间走,听得见那人说「请让一让」,但好像无法穿越人群,进退不得。
塞巴斯毫无困难地踏进人群中央,亲眼确认到发生了什么事。
好几个衣衫不太整洁的男人,正在对某个东西又踢又踹。
塞巴斯一声不吭地继续走向前去。直到伸手就能碰到男人的距离才停下来。
「干什么,老头!」
在场的五个男人当中,有一个人注意到塞巴斯,兇巴巴地问。
「我只是觉得有点吵,过来看看。」
「你也想讨打吗?」
男人们都跑过来,将塞巴斯围住。他们离开原地,刚才踢了老半天的东西便显露出来。应该是名小男孩吧。男孩虚脱地躺卧在地,脸上流着血,不知是从嘴里还是鼻孔流出的。
也许是因为被踢了太久,男孩昏死过去,不过似乎还有一口气在。
塞巴斯看看男人们。包围自己的男人们身上与嘴巴发出酒味。整张脸涨得通红,但不是因为激烈运动。
喝醉了所以无法控制暴力倾向吗?
塞巴斯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不过是不是可以收手了?」
「嗄?这家伙手上的食物把我的衣服弄髒了耶,怎么能放过他啊。」
一个男人指着衣服上的一个地方。的确沾到了些什么。可是男人们的衣服本来就髒兮兮的。这样想想,这点脏污并不显眼。
塞巴斯视线朝向五个年轻人当中,看起来像是老大的那一个。即使是对人类来说微不足道的差异,拥有战士卓越感受力的塞巴斯都能感觉出来。
「不过……这都市治安还真差啊。」
「啊?」
听到塞巴斯彷彿确认远处某种事物的发言,某个男人以为他们被忽视,发出不快声音。
「……滚吧。」
「啊?你说什么,老头。」
「我再说一次。滚吧。」
「臭老头!」
像是老大的男人涨红了脸,握紧拳头——然后虚软倒地。
惊呼声此起彼落。当然剩下的四个男人也不例外。
塞巴斯做的事很简单。他只是握拳瞄準——以人类勉强能辨识的速度——打穿了男人的下巴,让男人的脑部受到高速震蕩罢了。他也可以用看不见的速度把对方揍飞,但这样无法吓唬其他男人。所以他出手才刻意轻点。
「还要打吗?」
塞巴斯平静地低语。
那种冷静与强悍似乎足以令男人们酒意全失,他们倒退几步,不约而同地连声道歉。
塞巴斯心想「你们找错道歉的对象了吧」,但没说出口。
男人们抱起昏倒的同伴逃之夭夭,塞巴斯不再去看他们,想走到男孩身边。然而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现在自己该做的,是想办法解决面临的问题。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时候还去自找麻烦。就是因为自己太有同情心,做事又不经大脑思考,才会身陷棘手的状况,不是吗?
总之男孩已经得救了。自己应该满意了。
塞巴斯心里这样想,却还是往男孩走去。他触碰了一动也不动的男孩背部,让气流进他的体内。全力注入的话,这点伤势三两下就能痊癒,但那样太引人注目了。
塞巴斯只做到最低限度,然后指向一个碰巧与自己四目交接的人。
「……请把这孩子带去神殿。胸骨可能也骨折了,请特别小心地放在板子上搬运,不要摇晃得太剧烈。」
看到自己命令的男人点点头,塞巴斯跨出脚步。不需要推开人群。因为他一踏出脚步,人墙就自动开出一条路来。
塞巴斯再度开始前进,没过多久,就觉察到跟蹤自己的气息增加了。
不过,只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跟蹤他的人是谁。
从宅邸一路跟蹤的五人,想必是沙丘隆特的手下不会错。那么搭救男孩之后跟来的两人又是谁呢。
脚步声与步幅像是成年男性,但他想不到会是谁。
「想也想不到答案呢。总之……先抓起来再说吧。」
塞巴斯弯过转角,往更昏暗的地区走去。那些人仍旧紧跟着他。
「……不过他们真的有在躲藏吗?」
脚步声完全没有隐藏。是没有那种能力,还是有别的原因呢?塞巴斯感到不解,但决定别想得那么複杂,抓起来确认就行了。等到差不多没有其他人的气息时,塞巴斯决定採取行动,就在同一个时间点,一个沙哑——但年纪尚轻的男子声音,从一个跟蹤者的方向传来。
「——不好意思。」
3
下火月[九月〕三日 10:27
在回到王城的路上,克莱姆边走边思忖。
他回想起早上与葛杰夫的一战,脑中不断重複着对战过程,思考如何才能更巧妙地战斗。若是还有下次机会,就试试这种战术吧。就在克莱姆渐渐得到结论时,他发现有一群人挤在一起,其中发出怒骂声。不远处有两名士兵旁观,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人群中央传来喧哗声。而且不是一般的正常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