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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仰头畅饮斟满的麦酒。
在领地绝对喝不起──但如今已经喝惯了的最高级风味顺着喉咙流下。
然后那人「噗哈」一声呼出飘散啤酒花香的气息,把还剩半杯的麦酒放到了桌上。换作是用惯了的木杯可以豪迈地往桌面一砸,但他可不想用陶杯这么做。
当然,这个酒杯就算摔破了也不用赔。这里是他的金主希尔玛•叙格那斯準备的酒馆,只要是与他同派系的贵族──或者是这些贵族带来的人──全都免费。
因为这是希尔玛对他这将来的大贵族──菲利浦•迪东•利尔•莫查拉斯男爵的早期投资。
所以他现在的谢意,将来回报就好,在那之前可以先欠着。
即使是眼下财力雄厚到菲利浦远远无法相比的希尔玛,终究仍只是个平民,面对权力只能低头。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会拉拢身为贵族的菲利浦,也才会对成立派系提供全面协助。
这正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差距。
──身分差距。
只是,菲利浦就这样欠了她许多人情债。
菲利浦身为一个以知恩图报为傲的男人,很希望能早日爬上更高的地位。比起男爵地位能做到的事,希尔玛一定也希望有更高的贵族阶级供她利用。
然后,他希望能早早还清这个人情。
否则他就得永远对有所亏欠的希尔玛做某种程度的让步,想做什么事也全都得徵求她的许可。
他希望行动能更自由,想在更多方面运用他的权力。
这就是菲利浦想要的。
然而──
「为什么都不成功!」
心里的声音不小心脱口而出,菲利浦环顾四周。
不同于庶民的酒馆,这里是用希尔玛的一幢宅第改造成的酒馆式设施,不会听见低级的喧闹声。因此他虽然没有大声嚷嚷,但周围如果有人的话还是会被听见。
确定没有人在注意他之后,他才放了心。
自己失败的消息被多数人知道绝不会带来好处。
没错──他失败了。
(该死的一群废物!)
菲利浦猛灌杯中物,藉以浇熄名为恼火的情绪。
他灌得太猛,些许麦酒从嘴角漏出,沿着喉咙弄湿衣服。
湿衣服贴在皮肤上的不快感受,害得他心情更糟。
一点都不顺利。
菲利浦气得龇牙咧嘴。
若是按照菲利浦当初的计画,如今领地内的生产量早已膨胀好几倍,领地所有百姓无不对自己这位新领主歌功颂德。就连周边领地的贵族们也讚赏他的成果,使菲利浦成为人们口中的明君。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不但领地粮食生产量逐日下降,菲利浦走在村子里时,总觉得村民们都用轻蔑的眼光在看他。
(一群无礼的家伙!)
下贱村民面对自己这个莫查拉斯名门的继承人居然敢粗鲁无礼,简直不可原谅。搞不好那些村民是故意不认真干活,想让菲利浦失势。
有可能。
世上有很多蠢材嫉贤妒能,也不秤秤自己的斤两,只会嫉妒有才华的人,高声叫骂,以为这样能显得自己很了不起。
不,他不认为大家都是这种人,毕竟村民人数那么多。这么一来,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例如收受了近邻领主的好处,而刻意妨碍菲利浦的施政。
不能说绝无可能。
真要说起来,集中生产有赚头的产品当然能获得超高利润,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这应该是谁都明白的简单道理才对。把田地拿来栽种那些作物,一般粮食向商人购买即可。
但却总是有人找一堆借口反对。
(一群废物!也许我可以告诉希尔玛,让她处罚那些家伙?这么一来他们一定会为了我努力干活!况且我也得查清楚他们有没有背叛我这个领主!……不,等等。处罚村民这点小事或许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就用鞭子抽他们吧,像对待牛马那样。
(也是,没必要告诉希尔玛。继续接受希尔玛的恩情也不是很好……嗯──仔细想想,我已经受了希尔玛很多照顾,或许是该做点回报了……)
即将成为大贵族的自己要赖帐或是压榨希尔玛这个庶民,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是那种做法就跟土匪没两样,是自己这种高傲的贵族所不齿的行为。既然这样,现在能做多少回报就该做。
将来要是因为受的恩情太大而害自己内疚,变得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就糟了。
(问题在于该用何种形式报答她……)
若是村庄收益按照当初预定一口气暴增的话,还能从中拨出一些金钱做回报,可惜以目前来说办不到──不,是相当困难。
既然如此,是否应该让菲利浦初露头角的这个新兴派系,做些能给希尔玛带来好处的行动?
(可是……这个派系还没有完全受制于我……)
菲利浦隶属于这个新兴派系,一直以来都在加强各方关係。
慢慢地有越来越多人赞成由菲利浦担任这个派系的旗手,但还没获得所有贵族的理解。
希尔玛虽然也有进行支援,但年龄或地位等等的隔阂实在太深了。况且将立场颠倒过来想,菲利浦也的确能谅解其他贵族的心情。
一个年长伯爵与一个年轻男爵就算讲出一样的话,给人的说服力难免有差。只是菲利浦认为这样跟至今的──因循守旧的派系岂不是没两样?
既然特地隶属于新兴派系,就不能作为一个老旧过时的组织来行动,而是该吹起一股新风潮才是。所以像菲利浦这种勇于挑战新事物的人才适合担任领头羊。
(真是,儘是一些不明理的家伙。)
菲利浦喝酒消气的酒杯,不知不觉间空了。
「喂!再来一杯!」
「是,遵命。」
在这酒馆效力的像是女僕的女人正好经过,菲利浦命令她上酒。
女人深深一鞠躬后,用一种扭腰摆臀似的──让人不禁目不转睛的步履离去。可能因为衣服不太厚重的关係,隐约可以看出臀部的形状。
「嗯呵。」
诱人的翘臀自然很棒,而即刻听从自己的命令做事的模样,更是清楚表现出支配者与被支配者之间的关係,让菲利浦心情非常痛快。
菲利浦借用了两个这种感觉的女僕。
菲利浦可以对她们予取予求,而且不用付薪水。现在家里大小事全都交给她们俩打理。另外从管家到专用商人,也都是希尔玛为他安排。
菲利浦很想把家里的老佣人统统开除,全让自己的部下来做事,但父亲啰哩啰唆,让他死了这条心。是因为希尔玛愿意出钱,他才肯忍受父亲的任性,这要是让他自己掏腰包,他绝对会为了删减无用的人事费而逼他们辞职。
就在菲利浦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事情时,有个声音呼唤他:
「哦,这不是莫查拉斯男爵吗?究竟是怎么了,看您似乎不大高兴。」
菲利浦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位置,看到了两名贵族。
两人是在同一时期继承了爵位与领地,都是隶属这个派系的同志。他们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装了坚果类的小碟子。
「喔喔!这不是迪乐芬男爵与洛基尔伦男爵吗!」
迪乐芬男爵是个不起眼的瘦子,缺乏贵族特有的格调与威严。只有服装显示了他的身分,假如换成平民的衣服,想必没人会发现他是贵族社会的一员。就连现在这副模样,如果有人将他介绍为在喜剧里饰演贵族的戏子,菲利浦恐怕都会听信。
相较之下,洛基尔伦男爵的身形则十分魁梧。他体格健壮,虎背熊腰。虽然是个外表极具威吓感的男子,自我主张却不如外表来得强烈,坦白讲,菲利浦对他的印象是奴才而非主人。
这两人似乎领地相邻,时常可以看到他们一起行动。菲利浦当时觉得「怎么都不能像我这样独来独往」所以还有印象。
「我们可否与您同坐?」
「喔喔,请坐,请坐。」
跟在迪乐芬男爵后头,洛基尔伦男爵也轻轻点个头坐了下来。彷彿算準了时机一般,女人端着酒过来。
「来,让我们乾杯!」
「乐意之至!」
据说乾杯是藉由与对方用力碰杯的方式让酒互相混合,以证明酒中没有下毒。菲利浦因为知道这点,所以把两人的酒杯撞得特别用力一点。
洒出来的酒稍微溅到了桌上。
「哎呀!」
看来迪乐芬男爵的衣服也不小心泼到了一点。
说成符合外表虽然失礼,不过他身上的衣服儘管是贵族式样,却不是很新。不,或许该说成历史悠久吧。就像是以前的菲利浦会穿的那种,看起来很像是别人穿过不要的。
菲利浦的胸中涌起哀怜之情。
如今菲利浦穿的衣服,是他请希尔玛订做的高级货。换言之,这就表示两人对希尔玛而言没有投资的价值。
一个人的将来发展性竟能造成这么大的处境差别;菲利浦一边体会到世事无常,一边问道:
「那么两位也是来这里喝酒的?」
「──是,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我们只不过是来喝酒,却没想到能够巧遇我们的莫查拉斯男爵,这可不能不上前问好了!是吧!」
「正是如此,莫查拉斯男爵。」
「不,不,请别说什么问好。我们难道不是处于相同立场,互相帮助的同志吗?」
「喔喔!像莫查拉斯男爵这样的大人物,居然对我们这种人说话这么客气!这真是太高兴了!是吧!」
「正是。不嫌弃的话,请用。」
洛基尔伦男爵迅速递出下酒零食。
「多谢,洛基尔伦男爵。」
「哎呀!莫查拉斯男爵,请别用这么生疏的方式称呼我们。您愿意就叫我维扬内,并叫他伊格吗?」
「好的,两位。那么你们也叫我菲利浦吧!」
三人欢笑畅饮麦酒。
「那么──菲利浦阁下,您究竟是怎么了?刚才看您似乎心情不好?」
「你说刚才吗?」菲利浦用灌酒灌得有点迟钝──没错,只是思考速度稍有迟钝的头脑回想起刚才的愤怒。「喔,我那是在为了一群无能之辈头痛。噢,无能之辈是指我领地内的那些平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像菲利浦阁下这样贤明的人士,遇到那些无法理解自己想法的人,那种愤怒当然不是我们所能比的了!是吧?」
「正是。像菲利浦阁下这样聪明的人,会生气是当然的。」
得到两人的赞同,菲利浦大为感动。
他心想:还是同样身为贵族的人才了解我。他们必定也为了平民的冥顽不灵而烦恼不已。
「两位能体会我的心情吗!」
「是,可以体会!可以体会!我虽然不像菲利浦阁下这么辛苦,但也有过同样的心情。是吧?」
「正是──看来酒杯空了──喂,还不快为菲利浦阁下上酒!」
受到了呼唤,女人立刻把麦酒送到菲利浦面前。菲利浦拿起满满的一杯酒。
「来,让我们再次乾杯!」
三人再次让酒杯相碰。
菲利浦把麦酒灌进喉咙里。
好酒。
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想必是因为跟能够理解自己辛劳的两名同志一起畅饮的关係。
由于菲利浦的立场近似于派系领导人,别人都对他有些敬而远之,没人跟他做朋友。所以他很高兴这两人主动与他交好,还忍不住跟他们勾肩搭背。
「哎呀,菲利浦阁下!您愿意跟我们勾肩搭背,真是太令人高兴了。可是,这样酒会洒出来的。还是先喝掉一点再──噢!」
看来又洒了一点出来。虽然是免费,但太浪费对希尔玛就不好意思了。
菲利浦鬆开勾肩搭背的手臂,咕嘟咕嘟地灌下麦酒。
「喔喔!真是名不虚传。看来阁下连酒量都大!是吧!」
「正是。不愧是菲利浦阁下。」
「噗哈~!不不,没有的事。只不过是与两位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一同饮酒,让酒都变得更好喝了!」
「什么!什么!您说这话真是太让我们高兴了。对于不会喝酒的我们来说,阁下的好酒量着实令人讚歎!」
「哦,两位都不会喝酒吗?」
的确他们都还是第一杯,似乎没喝上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