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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耶斯提杰王国王都弗蓝西亚宫殿。
此处的一个房间之中,充斥着众人集合时特有的热气。儘管人数算不上多,但房间本身不是很宽敞,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认真态度提高了室温。
房间中央放有长方形的桌子,最高贵的上座坐着兰布沙三世,第二王子赛纳克挨着他坐在右边。
除此之外还有王国各部尚书等重臣就座,几乎都是高龄人士,放眼望去儘是顶着一头银髮或花白头髮,不然就是反射光线的脑门。
本来应该由国王以外的所有人起立致敬,作为会议的开始──这叫礼仪──但这次例外,而且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杯饮料。这是因为预料到会议将会相当费时。
赛纳克环视众人,确定準备的东西已经发给了每一个人,然后高声说道:
「那么现在开始进行宫廷会议。本次的议题是关于魔导国的宣战声明。」
他使用「宣战声明」这个强烈措辞,是希望众人能抱持着紧张感参与这场会议。
事实上,白髮的──与父亲年纪相仿的──内务尚书正露出比任何人都更闷闷不乐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对危在旦夕的状况忧心忡忡。
赛纳克偷瞟一眼父亲的侧脸。他最担心的就是父亲会做何判断。父亲是否能够彻底理解此事的危险性,採取最适当的行动?
(毕竟父王对于杀了那家伙的魔导王,心里必定有恨……)
据说父亲在得知战士长葛杰夫•史托罗诺夫的死讯时,失魂落魄到了六神无主的地步。岂止如此,父亲听人解释战士长无法复活时赛纳克也在场,当时的父亲气急败坏到甚至前所未见。
从那时以来,父亲彷彿一口气衰老了许多。他变得毫无生气,简直像个皮包骨的人偶。
受到如此沉重打击的父亲,面对魔导国这个不共戴天之仇,能否做出冷静的判断?
(如果不能,就由我────)
赛纳克把不安压在心里,偷看各部尚书的脸色。
这次的议题,是关于几天前魔导国的使者来访,将盖有魔导国国玺的正式文书递交给王国一事。内容是「魔导国作为对圣王国的支援之一环运送的粮食,遭到王国之人以武力抢夺。魔导国认定此乃对我国之敌对行为,必将不惜一战」。
不只如此,文书上──还盖上了赞同魔导国判断的各国国玺。
王国请使者在王都内等候回信。一般来说,如果是以国家正式文书做回应,有时甚至得请使者等上一两个星期。即使如此,为了交出取得君臣共识的回答,无论再怎么加紧脚步处理事前商议以及调查等工作,时间可能还是不够用。
「使者送来的文书当中的六个印信,其中有两个花了较多时间调查,还请恕罪。」
外务尚书低头致歉。他同时也兼任国玺尚书,之前一直在调查赞成魔导国判断的国家国玺之真伪。
「原本确定的是魔导国、帝国、龙王国与圣王国这四个对吧?」
对于财务尚书的询问,外务尚书点点头。
「正是。其余两个──一个是矮人国的印信。我从印信上的矮人风格图样推测出有此可能,但跟两百年前文件上的印迹略有不同。于是我在里•勃鲁姆拉修尔的协助下进行调查,又找出了类似的印迹,因此几乎可以确定文书上的印迹是在某个时期重刻过的印信。然后是最后一个,盖在圣王国国玺旁边的印迹,这个几乎可以确定是别名『无貌者』之人的印信。」
「个人的印章盖在国玺旁边?」
军务尚书一脸不解地说。
这个男人是最年轻的一名尚书,年轻到可以说跟赛纳克两人儘力拉低了这里的平均年龄,但也年过四十了。
他的体格以从事军务尚书一职而论实在过于瘦弱,给人神经质印象的五官看起来比较像财务方面的人种。
由于此人之前跟葛杰夫关係不是很好──更正确来说是他表现出排斥葛杰夫的态度──因此未受兰布沙重用。为此他在宫廷会议等场合经常缺席,赛纳克不常与他接触,不清楚其能力高低。
只是,曾为赛纳克协助者的雷文侯爵对此人评价甚高,甚至替他背书,因此待人处事的技巧姑且不论,工作能力必定不差。不,当然要这样才能当得上尚书。
「军务尚书似乎有所不知,原本圣王国在盖用国玺时,常常同时也会盖上神官长──神殿的印信。或许是承袭了此一传统吧。」
「……换言之,这是在暗示我们『无貌者』如今已经吞没了神殿势力,或者是拥有高过神殿势力的权力了。」
「我想是的,殿下。由于现任圣王即位时盖的是神殿印信,可见是在那之后──而且是急遽增强了力量。然后,由于我们不曾见过这个『无貌者』的印迹,因此原本不敢确定,但它就盖在圣王国国玺的旁边,所以应该不会有错。」
「所以评议国与教国以外的国家都赞同魔导国的决定,一同谴责王国并非魔导国的计谋,而是事实了?」
「是,陛下。」
父亲疲倦地叹一口气。
「龙王国也屈服于魔导国了吗?」
「不能这么断定,陛下。我们未曾获得龙王国发生任何状况的消息,窃以为他们很可能是被说服了,或者是他们认为比起支持王国,跟随魔导国比较有利可图。」
也就是说龙王国只是赞同魔导国的决定,但那个国家本身并没有任何动静。
「是吗,我知道了,外务尚书。辛苦你了。那么……内务尚书,王国当中有多少人相信这份文书的内容?」
「回陛下,整个王国的话无法确定,不过在这宫殿之内似乎有七成的人认为此乃魔导国的阴谋。一成似乎认为是土匪──部分无知平民做出的愚蠢行为。其余两成猜测是第三国家的计谋。」
「唔──若是计谋的话,目的就是削弱王国或魔导国的力量,或者是企图对魔导国与王国挑拨离间吧。以这种情况来说,就会是评议国或教国了。」
「殿下,窃以为还不能太早下定论,也有可能是帝国想摆脱属国立场而设下的计谋。因为如果是帝国骑士的话,要驱散运输队只是小事一桩。」
的确。赛纳克在口中喃喃自语。话虽如此,假如这是真相的话王国就走投无路了。
「──不可能。事件发生在王国领土内,而且根据笔录,不是说对方有几十人吗?无论是帝国、教国还是评议国,都不可能不为人知地把这么多士兵带进国内。只是,假若国内有敌国眼线,或是在王国内僱用了土匪或佣兵就有可能──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只能说是王国的过失。」
军务尚书断定此事不可能是外国军方在王国谋划的策略。
国内自从那场战争以来治安严重败坏,赛纳克知道他为了维持社会安宁而大费心思,也知道他在这件事上很有表现。所以他才能有自信地如此断言。
「盗匪是有困难,但至少若是能巧妙拉拢佣兵就好了,只可惜预算紧缩,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是在怪财务吗?」
「我没有这么说。」
「听起来就是这个意──」
「──财务尚书、军务尚书,你们都别吵了。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
国王的一句话让两人低头致歉。
在恢複安静的房间里,军务尚书接着说明:
「……不过,此事必定是某人的计谋。我向守门卫兵们问过话,他们说运货马车队高挂魔导国的国旗,而且是在本领高强的佣兵护卫下从王都出发。」
王国的广大百姓都知道魔导国在卡兹平原的大屠杀行为。因此,王国之中不可能有人会去刺激如此可怕的国家。
从这点来推测,只有一个国家能符合所有条件。
想必所有人的脑中都浮现了那个国名。
──就是魔导国。
只要想成自导自演,一切就全都说得通了。
唯一合理的可能性,就是该国命令运货马车队烧毁或是丢弃粮食──或者是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装载──然后掰出一群不存在的人,诈称遇到了抢劫。
「赛纳克,儘管时日尚短,不过调查进展如何?」
「其实……已经查出犯人是谁了。」
在座重臣无不面露惊讶的表情。
「……只是正因为如此,才更教人困惑。这么容易就能查到,让我不禁怀疑这会不会是某种阴谋。我想做更进一步的调查,能否再给我一点时间?」
「当然,理当详细调查清楚。但是现在情报是越多越好。能否把你所知道的──确实可靠的部分告诉我们?」
「是,父王。目前得知的是,犯人似乎是名为菲利浦•迪东•利尔•莫查拉斯的男爵以及其领民。」
「莫查拉斯?」「你有听过吗?」「男爵与领民下手袭击?」「是为了替死于那场战争的人报仇吗?」「做事会这么不经大脑吗?」「人有时候的确会依凭感情,冲动做出令人惊愕的事来。」重臣们纷纷如此说道。
在这当中,司法尚书代表众人发言了。他面露极其不悦的神情。
「陛下,窃以为……这应该还是魔导国的计谋吧?臣不认为王国的贵族会成为主谋干下如此荒唐的事来。」
「的确,那个魔导国不是连法庭审案都敢使用『迷惑人类Charm Person』吗?既然如此,在国际关係上自然也有可能使出令人不敢置信的骯髒手段。例如──有无可能是对那男爵施了『迷惑人类』操纵其心智?」
有些人出声说「原来如此」。接着指出的问题,让赛纳克也不禁后悔自己办事不力。
「若是这样,最好儘快将那男爵逮捕归案。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听说『迷惑人类』这种魔法即使解除,当事人也还会记得中了魔法时的所作所为。因此,那个男爵很有可能会被灭口。」
赛纳克对魔法的知识不够丰富,所以不慎犯下了这种基本错误。
「我们必须火速召唤那个男爵,保护其生命安全并查清事情经过。」
「──父王。」赛纳克下定决心,开口说出不想讲但非讲不可的事情。「等到真相查明之后,是否要以该名男爵的脑袋为礼物与魔导国做交涉?」
「你在说什么?」
父亲的锐利眼光刺穿了自己。即使成了那样枯瘦的老人,父亲眼中仍然充满非凡气魄,让赛纳克由衷讚歎长年担负国君重责的男人就是不同凡响。
自己恐怕无法培养起这样的威严气度。但是,他不能退缩。
就算此事真是魔导国的阴谋好了,在对手準备的战场上交战能有什么好处?结果恐怕会为了究竟是不是阴谋各执己见,而进入全面战争的局面。与其这样,还不如交出始作俑者的贵族脑袋,以求平息此事比较聪明。
只有愚蠢至极之人才会跟在那场战争中展现出那般力量的对手开战。一旦点燃战火,他实在不认为见识过那场惨剧的封建贵族们会派兵援助。
只有在他们自己身陷险境时,才有可能派兵支援。
「父王,我认为不该与魔导国开战。」
「为此即使牺牲无辜贵族也在所不惜──这是身为王储该有的发言吗,吾儿?想清楚再回答我。」
赛纳克舔舔嘴唇,回答:
「无论怎么说我,我的答案都不会改变。我认为在造成更多人牺牲之前,以少数牺牲解决问题也是重要的抉择。」
「那么今后每当魔导国有任何要求,我们都得交出忠臣的脑袋了。这你明白吗?」
「我明白……但是与我不同,父王应该亲眼目睹过卡兹平原的那场惨剧才是。即使这样,您还是要走上可能与魔导国相争的路吗?」
「唔。」父王只呻吟了一声,就把嘴唇抿成了直线。赛纳克再补上临门一脚:「我反对。容我再次重申,我认为我们不该与那样强大的国家开战。即使要交出无辜贵族的性命也一样。」
作为王储,现在的自己也许丑态毕露。这样做也许会被人在背后指责为软弱,失去群臣的忠诚心。但赛纳克相信这个选择才能延续王国的命脉。
「……陛下,臣支持殿下的想法。」
内务尚书对赛纳克的意见表示赞同。不过,他稍微更进一步地说:
「陛下,臣痛切明白您想守护广大百姓的心情。既然如此,不如乾脆──成为魔导国的属国如何?」
内务尚书的这句话让重臣们纷纷骂道「说这什么话!」「自尊都没了吗!」等等。内务尚书对这些言论不予理会,目光笔直地对準父王。
对于这句可能被视为卖国的发言,父王沉静地笑了。
「这我更不能同意。这么做会背叛至今侍奉过王国或是已逝之人的忠诚,使我无颜面对他们。抱歉了,伯爵。感谢你的进谏。」
「不敢。」
看在赛纳克眼里,两人像是用眼神进行了更深的对话。
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忠臣吗?
父亲为人慈悲,但也就如此而已了。可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才能得到众多人才尽心辅佐。父亲擅长的是召集比自己更优秀的英才,例如那个男人,战士长──葛杰夫•史托罗诺夫。
赛纳克原本认为自己比哥哥更适合为王。他担心哥哥统治王国会沦为八指与贵族派的傀儡,做不出什么好事来。所以他才会与雷文侯爵同心协力,以国王或是位高权重的大公为目标,为了将来做準备。
然而如今──他开始觉得自己不如妹妹有智慧,又不如父亲有领袖魅力,即使坐上王位,可能也建立不了更好的王国。
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自己,但是到了这个年纪个性已经很难改变,他也不认为改得了。恐怕到死都是这种个性了。
「──军务尚书,作为参考我想问问你,如何才能在与魔导国的战争中获胜?」
「我想先问我国能与哪个国家结盟?还是说只有我国一国?」
赛纳克、兰布沙三世与外务尚书互相对望后,赛纳克作为代表回答:
「我国与评议国之间的同盟一直谈不妥。早在很久之前──从那场战争结束后就在交涉,但没能结成理想的同盟。一旦知道我国与魔导国的关係更加恶化,回绝的可能性比较高。」
「原来如此……那么殿下,接着恕臣冒昧,敢问您所说的获胜是指什么状态?是两军交战,能够击退一次敌军即可?还是说必须杀了──不,是消灭魔导王?若是后者的话,我完全想不到办法。」
「……军务尚书,如果不要求这么多,只要能让对方退兵呢?」
「这个嘛……」军务尚书沉吟半晌后,歪头说道:「首先假设我方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例如魔导国从耶•兰提尔挥军前来王都之时,我们以一支军队大幅迂迴进逼耶•兰提尔并将其佔领的话,或许情况会有所改变。」
「要突破那三层城墙吗……」
「是的,陛下。只是要让能够办到这点的庞大兵力,躲过魔导国的侦察兵进军──那真的得要幸运之神眷顾才行。当然,就算全都顺利进行,只要能轻鬆使用那种可怕魔法的魔导王留在耶•兰提尔,这个作战就功亏一篑了。」
反过来说,就是无法在没有幸运之神眷顾的情况下打胜仗。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听出这一点。
「这样的话,只要魔导国不正式提出宣战声明就全完了。没有时间让我们準备奇袭或招兵买马的话,连期待幸运都办不到。」
宣战声明是国际间的惯例,带有君子协定的味道。说穿了就是一种礼仪。
因为提出宣战声明,具有对周边国家表示「我国乃是礼仪之邦」等等的宣传意味。不这么做会被视为蛮邦,严重影响将来的外交政策。
因此这种礼仪在不同种族之间时常遭到忽视。只是,即使是种族互异的国家,也会受到其建国历史以及与周边国家的关係──换言之就是至今累积的一切──等因素所左右。
那么以这个场合来说,由憎恨生者的不死者统治的国家又是如何?有可能会提出宣战声明吗?
「──父王,就如您所听见的,一旦开战的话胜算实在太低。既然这样,难道不该努力以微小牺牲突破困境吗?」
「微小牺牲是吧……」
「是的,父王。我们应该即刻召唤男爵前来审讯,然后不容分说地让他负起全责,砍下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