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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充斥着大量文件,同时还有好几名脸色苍白的内务官。
脸色的苍白,来自大量公务造成的身体疲劳,以及知道王国被逼入多大绝境所造成的精神压力。
赛纳克连续用力甩动签名签到痛的右手,然后转动肩膀。一转动就听到全身上下喀喀作响。
看来自己的身体也跟他们一样想休息。
他很想在这时候休息一下,遗憾的是送进房间里的公务分量只增不减。
既然这样,比较聪明的做法或许是增加人手,或者是将公务分配给别人,遗憾的是没人能让他放心託付工作。顶多只有王族能为现在的赛纳克代劳。
但是赛纳克因为某种原因,不能请父亲或拉娜帮忙。
不向他们寻求帮助恐怕是错的,但事实上他不得不这么做。
赛纳克再次执笔,把传给自己的文件读过一遍。然后签名盖印。
重複同样的步骤到第八次时,有人来敲门。
好几名内务官都在叹气。想必是文件又要增加了。
一名肥胖的内务官装模作样地用鼻子「噗唏──」地喷气,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门边。那种迟钝沉重的动作,就好像晚点开门可以减少一点公务似的。
门一打开,一名骑士露出脸来。
「抱歉百忙之中打扰各位,拉娜大人光临,表示想与殿下见面。」
虽然在意料之外,但说穿了一样是麻烦事。
「我很忙,帮我回绝。今天的晚餐时间我再听她说。」
自从哥哥失蹤以来,他们总是尽量跟家人一起用餐。但这几天来一直办不到,拉娜想必都是独自用餐。
只是,拉娜八成不会因此而感到寂寞。目前她减少了女僕人数,大概会跟克莱姆──还有布莱恩──一起用餐,所以心情应该很好。比跟赛纳克还有父亲一起用餐时更好。
「遵命。」
骑士关上房门。但赛纳克有预感,知道拉娜不会就此乖乖听话。
赛纳克收起手上的笔,指示正要从门边回来的内务官在那里等着。
差不多过了一分钟后,再次有人敲门,骑士在同样的过程之后露出脸来。
「非常抱歉,殿下。公主她……那个,她表示如果殿下不希望她乱喊些有的没的,就请跟她说话……」
威胁我啊?赛纳克带着苦笑咒骂。他不认为妹妹会那样做,但既然都放狠话了,就不能不听听她想说什么。况且她要是真的大声乱嚷嚷,公务肯定会再次增加。
只是,赛纳克还是要表现出一副「我是不得已才答应你」的态度。
「知道了,准她入室。不过,禁止拉娜以外的人进入。让另外两人在隔壁房间等着。」
「遵命。」
骑士立刻就听懂了,可见那两人果然也跟来了。
布莱恩是王国当中无人能及的战士,而克莱姆也远比随便一个战士要强得多。几乎不踏出王宫一步的拉娜带着这两人当侍卫,总让赛纳克觉得是在浪费人才。
只是,那两人并非受雇于王室,而是拉娜自掏腰包支付薪饷,属于拉娜个人的部下。赛纳克无权说三道四。
骑士关上房门后,赛纳克对正在室内工作的内务官们出声说道:
「我妹来妨碍大家工作了,没办法,你们高兴一下吧,进入休息时间。现在开始让你们休息三小时,好好歇息之后再回来做事。」
内务官们面露些许疲倦的笑容,然后用活像殭尸的沉重脚步鱼贯离开了房间。
拉娜与他们擦身而过走进来,脸上浮现与离开的那些人正好相反的灿烂微笑。
「哥哥,我想您应该知道,要让各位内务官好好休息才能提升工作效率哟。因为人一累就容易疏忽出错。再说──哥哥您还好吗?」
赛纳克摸摸长出鬍渣的下巴。毕竟跟那些人工作了同样长的一段时间,大概是疲劳显露在脸上了。事实上,赛纳克也跟他们一样想休息。但他身为领袖,有很多事情得由他裁决。
「我打从心底觉得,早知道就该僱用个能模仿我签名的人了。」
「有位人士可以模仿父王的签名,不妨拜託那位人士帮忙如何?」
拉娜定睛注视着赛纳克。赛纳克知道她想说什么,但还是做个确认。
「──什么事?」
「……父王是否尚在人世?」
赛纳克不禁要苦笑了。
「喂喂……你以为我会弒父吗?在这种状况下?……父王身体微恙,我请他在房间静养。我是怕父王想起身为国王的职责会无法好好休息,所以才会连你这个公主都不準会面。抱歉了。」
拉娜露出跟自己脸上一模一样的笑容。她那种笑脸,让赛纳克知道一切都被她看穿了。
「哥哥,我们兄妹之间就别说这种谎话了吧。少了雷文侯爵的士兵,哥哥之所以还能监禁父王,就表示军务尚书与内务尚书都选择跟随哥哥……父王原本想做什么?」
「他想跟魔导王交涉以解决问题。」
这正是赛纳克担任国王代理人,全力执行公务的原因。
既然监禁了自己的父亲,自己就该背负起所有麻烦的工作。现在如果去跟父亲哭诉求救,身为一个男人就太可耻了。
「唉,我也能体会父王的心情。毕竟他人就在现场,目睹了二十万军势于一瞬间惨遭消灭的场面……」
岂止如此,他还失去了葛杰夫•史托罗诺夫跟自己的儿子。不过赛纳克把这话藏在心里,没说出口。
「……父王希望能用交涉解决此事,以将伤亡人数减少到最低,这种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事情已经发展到无法用那种手段解决的局面了。」
赛纳克拿出一大张纸,在桌上摊开。
质地并不粗硬,价值不菲的轻薄白纸上,以「临摹」描绘着王国全境的地图。
「看,这些都是王国境内疑似遭到魔导王攻陷的城市。」
王国东部以及王国北部的大约一半面积被打了×。只要是对当地地理有所了解的人,应该会看出那是具有不少人口的城市位置。而聪明的人应该能推测到,假如地图连村落位置都有记载,这些×记号的数量恐怕会大幅暴增。
赛纳克让手指在地图上移动。
「原本以为魔导国自开战以来并没有动静,实际上他们却是像这样往北部进攻。」
在赛纳克的手指前方,拉娜指出了一个国家。
「想必是为了压制我国与评议国的国境,以防止他们派兵救援吧。」
「就是这么回事。当父王以为没有动静表示宣战声明不过是威胁,正想试着进行交涉时,其实已经发生了这么严重的状况。城市化为废墟,居民似乎也全数遭到了屠杀。」
赛纳克咬牙切齿到叽叽作响。
「……岂能容许他们这样胆大妄为?」
若是纵容这种行为,就不配当王室成员了。
「魔导国无意坐下来谈判。既然这样,接着就只能用其他手段示威了。我有说错吗?」
「我想哥哥说得对。接着──就只剩下武力一途了。」
赛纳克点点头。
所以他现在正为了对王国内全体贵族发出檄文而忙得不可开交。
「……老妹,麻烦用你聪明绝顶的头脑告诉我,为什么没人察觉魔导国的入侵?一直到在北部的耶•奈沃尔击退敌军之前,我方为何都没收到消息?」
魔导国在攻打城市等地点时,据说总是展开凄惨的屠杀行为,不留一个活口。但是要彻底做到滴水不漏应该是件难事。况且即使是战时,各条干道上还是会有商人或旅人来来往往。
敌人是如何封住他们的口的?
是魔导王的某种魔法力量吗?
「嗯~哥哥您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吧?这种状况不是只靠魔导国封锁情报所达成的。」
「是啊……果然是这样。这样想来,地图上的×记号也不见得全部属实了。」
如果不只是魔导国的力量,再来就好猜了。是王国内部人士所为。
第一种可能,是这宫殿内的内务官等人背叛,做了虚伪呈报。第二种可能是一些拥有领地的贵族背叛王国转投魔导国,提供了他们欺敌用的情报。
赛纳克在地图上滑动手指。在这广大的国土当中,哪个地区的贵族背叛才能做到这么大规模的情报操纵?
赛纳克的手指停在一座城市上,然后悄悄移开。
「…………老妹,你的话应该知道吧?你认为是哪个贵族背叛了?」
「不问是哪种可能性吗?」
自己的思维完全被看穿了。不久前的赛纳克还会觉得毛骨悚然,现在却觉得十分可靠。
「……没几个人能如此彻底地封锁传进王都的情报。军务尚书的话或许办得到……但他应该也无法让进出王都的商人等人闭嘴才对。由此可知王都内部的人员很难封锁情报。」
「哥哥都知道这么多了,应该也知道答案才对,不过……我想是雷文侯爵。」
「──怎么可能?岂有此理。」
赛纳克即刻否定,刻意忘记自己刚才手指就停在耶•雷布尔城的位置。
「您是真的认为不可能才这么说的吗?雷文侯爵深爱儿子,假如儿子被捉为人质的话呢?」
「…………他们用这种手段威胁侯爵?下三滥!」
「我倒是觉得侯爵可能只是判断『王室已是穷途末路』就背叛了。」
赛纳克不愿相信雷文侯爵叛国。但像他那样位高权重的贵族如果游说交情笃厚的其他贵族,或许能够拦截从那些城市传来的情报。况且逃出生天的人民想寻求庇护的话自然会选择大城市。这样想来,耶•雷布尔的确是个适于逃难的地点。
魔导国是想到这么多,才会觉得雷文侯爵值得拉拢?
「……你认为魔导王是什么样的人物?」
「一位多谋善断到令人害怕的人物。是能够以国家等级施谋用智的英才。而最可怕的是,即使拥有那般强大的力量,他却不有恃无恐,而是以智谋行事。也可以说是个感觉不到狂妄自大的怪物。」
哦?赛纳克有种奇怪的感觉,看着拉娜。虽然表情与平时无异,但声调中含藏的感情却异于平常。彷彿能从中感觉出些许敬畏。
「我们所看到的这些蛛丝,恐怕是早在好几年前就布下了。我们或许就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蛾吧……」
「我比较喜欢说成蝴蝶而非飞蛾。」
「反正都是猎物,哥哥喜欢蝴蝶就说是蝴蝶吧。总而言之,就算能成功钻过这面蛛网,恐怕还有另一面蛛网在等着我们……想到如此懂得施谋用计的人跟自己处于同一个世界,就教我有点害怕。说不定我的一举一动也早在他的计算之内呢。」
「他比你还聪明?」
拉娜笑而不答。
「还是让我们回到正题吧?我想哥哥您应该在考虑搜索雷文侯爵的宅第,但恐怕找不到什么的。」
「我想也是。但还是不能袖手旁观。」
既然知道侯爵极有可能背叛,就不能不採取任何行动。况且赛纳克还抱着微薄的希望,说不定真能找到些什么。
「换作是你,在这种状况下会採取何种行动?」
「在回答之前我想问问哥哥,假如魔导国照目前这样继续行军,接着就要在王都近畿展开决战了吧?我不知道您打算将士兵配置于这座王都或是要主动出击,但您要如何召集将兵呢?」
「王国贵族们都给了令人满意的答覆。」
然而远方的贵族们并未做出回应。不是没收到信,是在观望情势。大概是打算等王室覆灭后,要向魔导王磕头求饶吧。或者单纯只是不想因为协助王室而被魔导国盯上。
无论是怎么想的,都太天真了。
以为事不关己最是证明了他们的愚蠢。
不,赛纳克无法笑他们愚蠢。目睹过魔导国是如何残忍地对待外国,赛纳克无法摆出那种态度。他们也只是情报封锁之下的牺牲者罢了。
等到毁灭王都之后,魔导国必然会一路蹂躏其他城市。不参加此次决战的贵族只会遭到各个击破。
「哥哥认为有胜算吗?」
赛纳克苦笑了,觉得她怎么能问这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不是有没有胜算,是只能放手一搏。魔导国将那些城市焚烧殆尽,并杀光了城里百姓。为了活下去,我们只能召集所有兵力孤注一掷。」
赛纳克用力握起拳头。
「………………哥哥……您已是一位君王了呢。」
「什么?现在是在讲什么?是在说我臭架子很大吗?」
「……呃,这次一旦战败,王国就会直接灭国了对吧?那么不管让王都人民逃去哪里都没用吧。我认为哥哥所说的孤注一掷是对的……噢,雷文侯爵说不定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背叛呢。」
「原来如此……作为难民的收容处,是吧……」
「可是,魔导王或许会不允许侯爵这么做,要求雷文侯爵处死逃进领地的人民喔。当作是思想调查的手段。」
雷文侯爵是出于何种想法,才会选择背叛?不,实际上他是真的背叛了吗?这会不会是魔导王的反间计,自己与拉娜都上当了?
赛纳克想起雷文侯爵曾经想让王国成为更好的国家。
如果寄信给雷文侯爵,把话讲开了会怎么样?但那样做说不定会危害到他的立场。
倒戈者收到旧主方面寄来的信。这足够让魔导王心存疑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