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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曆八三三年七月九日——距今一年七个月前所发生的事。
——就只差一点了!
我在天空中飞翔,张开双翅,平稳地翱翔在浩瀚天空中。
——就快到终点了!
一切都很顺利。迎面而来的风轻轻吹着浏海,眼下广阔的田园地带染着一片鲜艳的绿。一望无际的天空蔚蓝美丽。
——只要取得优胜!
想像着约定好的胜利瞬间,内心的喧腾快炸开来。
天览飞翔会的奖赏,是可以谒见皇帝,并说出一个「请求」。我打算在那个场合提出这样的要求。「皇帝陛下,请您允许我复兴基坎久姆家。」
我的家——基坎久姆家,因为父亲的关係在六年前没落了。当时由于身为宫廷贵族的父亲批判皇室,而遭判叛乱罪。
当然基坎久姆家的爵位被剥夺,财产也被没收,家人四散各地。我们姐妹俩(妹妹当时才三岁),分别被不同的亲戚收养。母亲弄坏身子,过没多久就病死了。
那之后的生活简直糟透了。虽说是亲戚,但毕竟是未曾谋面的人们,把我们当奴隶使唤。即使如此,他们还肯给我们一口饭吃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但是在被收养了一年之后,我们被当成「商品」卖给人蛇集团。我感觉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便从人蛇集团的马车逃走,投身于流浪生活中。
很讽刺的是,我却是在逃亡时发觉自己拥有「飞翔」的才能。我拼了命从紧追在后的人蛇集团手中逃走。然而,人蛇集团的男子们没有半个人追得上当时十一岁的我。
所以我抱着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心情,一心一意地存钱,走上飞翔士这条路。
只要有能力就会得到採用的飞翔士考试,可说是让我从谷底爬上来的最后一条路。
——希娜,你等我!
只要获得优胜,就能复兴基坎久姆家。这么一来,就可以跟妹妹希娜莉卡生活在一起。这曾经是我唯一的梦想。因叛乱罪而没落的家族成员,在没有皇帝恩準的情况下,是不能住在一起的。虽然也不是不能暗地里将妹妹接来一起生活,但是事情如果一露馅,姐妹俩便难逃死罪。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获得优胜。
——看见了!
看见了视线前方,那闪耀着银色光芒的终点——「天空塔」。祝贺旗手正在天
空塔的最顶端挥动旗帜。只要再稍微调整前进的路线,剩下就只要笔直往前飞就好。
景色如箭矢般飞逝而去。我将笔直朝向荣耀、朝向梦想,以及我最重要的信任、等待着我的妹妹身边飞去。
但是。
就在离终点极近的地方。在即将要进入最后冲刺的那一瞬间——
——?
右侧翅膀前端传来一阵雷击般的强烈疼痛。!唔啊!
下一秒,我失去平衡。从令人心旷种恰的天空世界,转眼间被捲入了令人晕眩的混沌漩涡之中,风震动着鼓膜,失去分辨上下的能力和平衡感,如恶魔般的黑色大地逼近而来——
——啊,啊,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我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在内心尖声叫喊之后。
——砰。
被压扁了。
身体忽地一颤,我从梦中醒来。
——又作了这个梦……
一般而言,重複出现的恶梦应该会随着时间而逐渐被沖淡,但是,我的情况却是恶梦一直鲜明如昨,恐惧感深植我心。而最近又特别严重。
来到阿基利斯亭已经过了七天。
——今天也满冷呢……
掀开毛毯,悄悄撑起身子。店里还暗着,加雷特还在睡。
为了不吵醒他,我小心翼翼撑着拐杖,蹑手蹑脚走到厨房之后,开始进行例行工作。
从水瓶中只取一杯水,再从蔬菜篮子中拿出红萝蔔,为了今天的餐食做準备。
附带一提,我现在在在洗的是「羽毛红萝蔔」。菜如其名,叶子的部分是「羽毛」状,一到繁殖期就会靠一己之力飞上天空,是「天空产物」的其中一种。
——红萝蔔、白萝蔔、牛蒡……蔬菜差不多就这些吧?
仔细一听,可以听到锵、锵的金属声响。那是加雷特在工作室中开始工作的声音。
——吵醒他了吗……?
从一大早到深夜,听起来宛如某种仪式的声音,完全显示出他对工作的热忱。
加雷特·马卡斯。
现在姑且算是我的僱主。个性方面,简单来说就是冷冰冰的。嘴巴很毒,老用「你这家伙」叫我,一发生什么事,立刻就丢来一句「啰嗦」。叫他的时候,他总是只回一句「啊?」。脸上的伤痕蕴酿出有如狰狞猛兽般的气质,抬头看着他的时候,有种望向高耸参天的树木的压迫感。
——不过。
那是遇见他的隔天所发生的事。他一副找架吵的语气说:「喂,给你。」然后,递给我的居然是老旧的「轮椅」。据他所说,他在左脚的义肢做好之前,也短暂坐了一阵子轮椅。虽然相当旧,不过感觉有用心保养,坐起来的感觉还不差。
——差不多了。
确认汤品已经咕嘟咕嘟地沸腾之后,我开始準备鸡肉。
料理可是我的强项。不仅如此,裁缝、打扫、洗衣等等所有家事,我有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虽然温德尔帝国幅员广阔,但要论会做家事的贵族,应该也只有我和妹妹希娜莉卡而已吧。
我利落地剁着鸡肉,六翼鸟翅膀的骨头可以熬出很好喝的高汤,为了不要浪费,慎重地把骨头分出来。接下来就只要把菜刀刺进鸡的身体里——
「噗吼啊!噗吼啊啊啊啊啊!」
——来了!
我的肩膀不由自主的一僵,鸡肉一软凹了下去。
一大早的第一个「战争」就从这里开始。
我咕咚地吞了口口水,操纵轮椅往后门口去,门的另一头是我的天敌。
——战争!这是战争!
我战战兢兢将手伸到后门门把,开了个缝偷看门的另一边。慎重地、就像这样慎重地往前进吧,芙莉吉亚——
「噗吼啊!」
滴嗒。
「唔……!」
微温的液体沾上了我的脸,我不由自主闭上眼睛。用手背一擦,白色、黏稠、腥臭味,一股感觉从胃部涌了上来。
不过,这时就要深呼吸。芙莉吉亚,冷静下来。不可以在这里慌了手脚。今天一定要、今天一定要好好把工作完成。
「噗吼啊!噗噗吼啊!噗噗噗噗吼啊啊啊啊啊!」
滴嗒,滴嗒。
我生气了。
「无礼之人!」
砰地一声,我粗鲁推开门。
出了后门就是马廄,马廄中系了一匹「四翼马」。它的四片翅膀上满是寒酸的皱纹。
「马!」
我笔直指向马。
「你到底要污辱我几次才满意?」
「噗吼啊!(饭!)」
「我把这看作对基坎久姆家的污辱!」
「噗吼啊!(给我饭!)」
「等等,你这匹马!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噗噗吼啊啊啊啊啊——————!(闭嘴,饭——————!)」
马匹不停发出被呛到般的叫声,踢飞空空如也的桶子。以它的叫声取名为「布风」的这匹白马,是四年前加雷特从做人工翅膀的师父那里继承店面时,一起继承而来的东西——这是他在第一天对我说明的。早晚餵食这匹马也是我的工作之一。虽然只是一种感觉,不过总是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听得懂马的话。
「噗吼啊————!(饭——————!)」
「马!给我乖一点!」
人马双方的攻防战,已成为一场几乎看不见终点的混战,口水四溅、骂声四起、衣服四散、乳房弹跳着。
接下来,战争迎来最后的局面——
「你们两个,吵死人了——!」
加雷特一副可以传遍附近的大嗓门,跑来后门怒骂着。「呀!」我急忙遮住胸前。
「喂,混账!」加雷特以他的粗手指指向我。「照顾马的时候要安静一点,到底要跟你说几次你才会懂?」
这次是第七次了。
「还不都是这匹马的错!」
「别把错推到马身上!」
「谁叫它要吐口水到我身上!」
「所谓马就是这种生物!」
「谁叫它、谁叫它——」
「吵死了!闭嘴,给我好好乾!」
「我有好好做啊!话说回来,这匹马……没有身为家畜的自觉!」
「我看是你没有身为佣人的自觉吧!」
「噗吼啊!噗吼啊啊啊——————!(饭!饭还没好吗——!)」
「「吵死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喝斥白马,气喘吁吁。虽然在这七天的期间,两个人毫不厌烦地不停重複同样的争执,但是状况依然毫无改善。
我们互瞪对方一阵子之后「咳!」「哼!」地互相别过头去。
Garet
在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太阳拉长万物影子的黄昏时分。
我肚子饿了。
芙莉吉亚在我面前利落地摆着盘子。梳理得整洁的头髮,身穿宽鬆的小麦色洋装的模样,与其说像是佣人,倒更像是年纪轻轻便嫁入门来的新娘。洋装是少女拿我的旧衣服自己重新修改缝製的,每天都会对她的灵巧感到惊讶。这家伙以前真的是贵族吗?
餐桌上接二连三摆满菜肴。少女将冒着热腾腾蒸气的锅子摆上桌后,将轮椅反转一圈。她现在似乎也已完全熟悉新轮椅的操纵方法。
「好了,开动吧。」
芙莉吉亚将全部的菜肴都端上桌之后,从轮椅中撑起身子,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接着闭上双眼,合掌之后以虔诚的口吻开始进行祈祷:「守护天空之神温帝亚啊,感谢您赐予今日的粮食。」
开始用餐。
少女以优美的手势拿着刀叉,动作优雅地开始用餐。俨然就是贵族千金的模样。
——嗯——哼……
我大把抓起麵包,重新思考着少女的事。
律己甚严。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说明少女的特徵,就只有这句话。早上在破晓前就起床开始準备早餐,白天就是打扫、採买、裁缝。就算日落西山之后也还会找工作做。完全没看她休息过。
尤以训练时最为严苛,她算準我上床睡觉的时间,悄悄进行肌肉训练,或是开始进行翅膀复健,接着一直做到深夜,几乎完全没有休息。每天持续如此严苛的训练,没有过人的意志力是办不到的。
——她是认真的……想去参加天览飞翔会。
饭后,少女在水桶中装满水,开始清洗碗盘。少女吹着被冷水冻得通红的双手,默默完成工作。她的表情严峻,似乎又开始想不开什么事。
就这样,在我愣愣看着少女纤细的手的时候。
少女洗着碗盘的手骤然停下。
——是那个吗。
「拜拜!」「明天见!」
那是孩子们的声音。展翅的两个影子接连飞越过窗框之外,这是黄昏时常见的光景。
芙莉吉亚短暂地凝神注视着窗外。等到再也看不见孩子们的身影之后,又开始缓缓清洗碗盘。
少女偶尔会像这样仰望着天空,表情总是带着几分虚无。任何事都律己甚严的少女的每一天当中,唯独就只有这个瞬间是稍有破绽的吧。
——唔。
嘶嘶地喝完剩下的汤,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家伙脑袋里在想什么与我无关。我也只不过是做好自己的工作而已。
就在此时。
「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