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某种原因,我打开书桌抽屉,彷彿直接窥视着自己的记忆。里面有我就读小学时未使用完的铅笔、刻度已剥落的量角器。直尺装在母亲製作的铅笔盒里,由于一直收在抽屉里,因此已蒙上一层灰尘。将它拿在手上,随之唤醒自己的回忆,并且连带勾起其他无关的记忆。我的目光与记忆四处流窜,却迟迟未能发现自己想找的东西。心急如焚的我费了些许时间,终于找到那个东西。
找完东西后,为了完成妈妈託付的事情,我带着行李离开住处。在被最初的红灯拖住脚步前,我是以一如往常的步调行走,但在等待绿灯时,焦虑一口气涌上心头。
当号誌变成绿灯后,我反射性地加快脚步。
即使快步前行,我仍毫无异状地融入此刻的城镇之中。
不光是我,整个镇上近来都显得有些匆忙。看着其他人急促的步调,甚至令人有种时钟越走越快的错觉。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
星星彷彿在加快心脏的跳动般,急着结束自己的一生。
我们也不能错过班次。
因为太空船是不等人的。
「皋月。」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我回头望去。
嗓音有些模糊的她,依旧与昨日一样美丽动人。
「芽衣,你这样完全就像是当地人吧。」
「你也一样呀。」
来自于高过头顶处的这股声音,听起来彷彿相隔了一小段距离。我像是挺直背脊般抬起头来。芽衣不耐烦地将落在肩上的头髮拨开,同时朝着我微笑。
即使混浊的天空无尽延伸,芽衣整体上看起来仍耀眼夺目。
憧憬有时会超脱环境与科学。一股非比寻常的声音,在脑中提醒着我。
「我们有段时间没在外头碰面了吧?」
「对呀。」
芽衣简短地出声同意。她独自一人走来这里,应该又是偷溜出来,要不然就是被人从远处监视着。
不过,我倒是挺佩服她能从人群中轻鬆发现我。
「真羡慕芽衣你长得这么高。」
「嗯~与其说是长得高……应该说问题出在站姿上吗?」
芽衣露出稍作思考的模样开口回答。站姿吗?我开始反省。这句话确实没说错。
「真希望能长高点。」
「就算矮一点也无妨吧。」
大家差不多都是这样啊——芽衣随口出声安慰我。不过所谓的大家,又是指哪些人啊?
感觉上这里所指的大家,并不包含芽衣在内。
我与芽衣并肩同行。儘管自己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但见到芽衣后,几乎全都抛诸脑后。
脚步急促的我,为了儘可能延长与芽衣相处的时间,自然而然地放慢脚步。
「你跑出来没关係吗?」
「稍微一下是无所谓,你别说那种死板的话。」
芽衣双肩一耸,大笑两声。算了,她有戴着面罩,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果然很引人侧目吧,一直能感受到投来的视线。」
「那还用说。」
就各种角度上来说,芽衣会受人瞩目是理所当然。就连跟在一旁的我,也感到有些害臊。
「準备得还顺利吗?」
「还算可以,毕竟我本身要做的事情不多,而且有人会擅自帮我打包行李。」
芽衣略显尴尬地搔了搔脖子。
「真羡慕你这位公主。」
「嗯~」
原先还以为芽衣会开口否定,她却低下头去,接着——
「若是有王子相伴,或许当个公主也不错。」
「王子?比如说?」
「感觉上可靠一点或许不错,比方说看起来很勇猛。」
芽衣吆喝一声,举起手臂摆出舞刀弄枪的姿势。这年头当真会有那种人吗?
算了,换作在其他星球或许有机会,毕竟文明水準有所差异。
「以上就是本公主的择偶条件。」
「这样啊。」
我们漫步前行。想想公主的要求还真是难以理解,不过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目前在这颗星球上,最有资格光明正大走在路上的人,应该就是芽衣。我的这位老朋友,现在正是拥有这般身价。
「毕竟芽衣你是特别的,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这股五味杂陈的心情,我想大致上能区分成羡慕、忌妒与同情,以上三种感受。
「有时我倒是挺羡慕你的。」
芽衣低头看着我。我能够从那张面罩底下感受到一股坚不可摧的意志,即使在徐徐微风的吹拂下也毫不动摇。瞬间,我惊觉自己说错话,却无法避开她的目光。
「什么有时,你刚才也说过很羡慕我吧?」
「哇哈哈。」
面对芽衣的提醒,我一笑置之。在现场气氛得以舒缓的同时,我也不禁鬆了口气。
「话说回来,从熟悉的老地方迈向宇宙,真是惊人的发展呢。」
「对啊对啊,就像高二生变成将军那样一飞冲天。」
「那个,你这比喻也太莫名其妙了。」
芽衣与人说话,大部分都会随着当时的心情,因此如果全数当真的话会很累人。该说是对话的取捨吗?即使与她交情匪浅,仍然很难分辨她说的话中哪些是必须回应的。
所以到头来,也只能细心应对她说的每一句话,让人疲惫不堪。
「唉~累死我了。」
这次反倒是芽衣先喊累。她像是走累般地摇来晃去。
「堂堂年轻人,居然说出这种丧气话。」
「我也是莫可奈何啊,这位阿婆。」
芽衣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脚。看见这幅景象,我果然有些羡慕她那双美腿。
「也对,确实是莫可奈何。」
我们彷彿以这句话为开端,同时抬头仰望天际。
天空与昨日一样污浊,既灰暗又狭隘。
五月的太阳耀眼夺目,却明亮到有些不合时宜。
面对那刺眼的阳光,我眯起双眼。
「希望人口能赶快再次大量增加~」
总觉得缺乏一股为了全人类而祈求的真实感,但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
只能祈求马到成功。
我们已经放弃这颗星球了。
準备穿过比海底更深邃的夜空,踏上旅途迈向新天地。
这是为了活下去。
为了活出我们原有的姿态。
『不管是在水中或是天空的另一侧,人类都会因为难以呼吸而无法生存下去,所以要热爱大地。』
这是部族流传至今的教诲。
但是我热爱大海。
现在也正低头俯视着海洋。海水温柔抚摸岸边的浪花声,犹如余音般缭绕在耳边。沐浴着来自岩岸下方、充满水气的海风,即使站在陆地上,仍给人身处于海面上随之起伏的错觉。我就这么顺着潮流,如同喝醉般,沉浸在虚幻的大海里。
所谓的大海,能够让身体自由得甚至感到不安。
人类确实无法一直屏息待在海里。
但是比起在大地上宾士,反倒是沉入海底比较不会令我害怕。
大概是因为越接近海底,能威胁自己的敌人就会越少吧。
正因为陆地易于生存,才导致敌人的繁殖速度也随之加快。
我眺望着大海一段时间。
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后,我抬起头来,向后方望去,发现同个村落的同伴站在那里。能够看出此人望向我的眼神中,带有一股略感傻眼的情绪。或许他是认为,我居然能不厌其烦地老是待在这种地方。
「长老在找你。」
「我知道了。」
我把扛在肩上的石枪当成拐杖,撑着从地上站起。像这样被长老找去,原则上都是有麻烦事想塞给我处理。儘管令我心情沉重,却也不能无视长老的吩咐。
我背对海洋,沿着原路返回村落。来找我的那位同伴,走在与我有段距离的前方。儘管我们的步伐不同,导致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远,但我并不打算快步追上去。随着远离岸边,植物的气味愈渐浓郁,吹来的微风中,夹带着枯木的香气。
陆地大部分都被青草覆盖,若是稍微远离村落,能够看见辽阔的森林笼罩整片大地。那片树林高大雄伟,夕阳西下时,将会沉入树林的另一侧,导致此地的黄昏时分较短。
森林为我们带来大量的恩惠,以及危险。
它赋予我们两种「不可或缺的事物」。
一种就如同字面所言,另一种则是——不可逃避的战斗。
走在高度及膝的草丛间,我轻轻踢到某种东西,于是我屈膝拨开草丛,从中发现一块扭曲的碎片。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原来是这个」,便拾起该物。相传这是昔日从天空落下的星之碎片。虽然绝大多数都会腐朽消失,不过有时仍能发现其蹤迹。
我把这个毫无价值、派不上用场的碎片握在手里,由于恰好能一手握住,因此我决定把它带回去。它的触感很差,以前曾听说这是人造物。
难道昔日的人类,可以在天空的另一头打造出星星吗?
「………………………………」
我是知道海洋,不过天空的另一头,具体来说又是什么样子呢?
现今世上,已无人能够将自古以来的教诲,进一步解读出其中的奥妙。
我们顺利返回村落。在草地上开闢出来的圆形生活区,原则上是以泥土的茶褐色为主。那些砍倒的草木,被编造成三角形的屋子,以遗迹为中心分布在周围。用布组成的建筑物十分稀少,设置在最接近中心的地方,只有极少数人能住在那里。
在长老住处入口前站岗的男子,以手势催促我加快脚步。他看见我不慌不忙地走近后,不悦地啐了一声。但我不以为意,走进长老的住处。
长老的住处被埋在土里。这栋看似自古就存在的建筑物,其入口被泥土埋住,屋顶则长满杂草。挖开入口后,延伸至地底的空间即可让人居住。明明其余建筑物绝大多数都已经崩塌,或许是此处大半都埋在土里,才能够幸免于难吧。
我弯腰穿过略显狭窄的入口。在灯光的照明下,长老的脸庞随即映入眼帘。仅凭屋内那昏暗的光源,无法驱散位于角落的黑暗。现场除了长老以外,还能够看见其他晃动的人影,应该是辅佐官与年长的村民们。
「你来啦。」
我放下石枪,弯腰就座后,年纪已超过四十岁高龄的长老,伸手摸着自己的鬍子与下巴。无论是肩宽或身高,长老都比我们更加强壮。伙食品质的差异,直接反应于外表上。
「你又去海边啦。」
「嗯。」
看着我坦率地点头承认,长老彷彿想表达心中的苦闷般,嘴角两侧向下一弯。长老……不对,这里的居民都不会接近海洋,大家似乎是遵循着热爱大地的教诲,以及对于大海的恐惧。
只是这些都与我无关。
「你明白近来的状况吧?」
「是指哪一件事?」
无论是粮食、天候以及外族的侵略,我族所面临的问题,并没有少到能一言以蔽之。
长老回了一句:「我想想啊。」将手放在大腿上,撑着自己的脸颊,然后目光游移地偏着头,这是他有口难言时的习惯动作。面对如此反应,我更加后悔待在这里了。
「首先,我们不能对东方部族坐视不管,他们很明显地扩大了活动範围。」
「……说得也是。」
「他们越过大地之伤的次数越来越多,难保哪天会直接冲进我们的村落。」
「那也是可能出现的情况之一。」
届时若是起身抵抗却遭人歼灭的话,或许就是宿命吧,毕竟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长老听完上述意见后,这次不仅是嘴形,就连眼神都变得十分难看。
「我不这么认为,身为上位者,任何事情都得儘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