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太平洋海面反射出朝阳的光芒而波光粼粼。
在新年的旭日逐渐升起的天空中,有一架直升机飞行着。
伴随着螺旋桨的轰隆动作声,直升机朝着一座小型孤岛飞去。
那是座宛如一整块巨岩的岛屿。
——重大罪犯特殊看守所。
那就是这座孤岛的名称。
原本荒凉的岩石地表已施工修整。上方耸立着由六栋大楼构成,宛如城寨一般的建筑物。被有刺铁丝网形成的外墙包围的此处,是由法务省(注:法务省是日本的行政机关之一,负责维持基本法制、制定法律、检察、行刑、赦免、户籍、登记、维护国民权利、处理与国家利害相关之诉讼等事务)管理营运的特殊设施。
在地面颳起强风的同时,直升机终于降落在看守所的停机坪上。
一名身穿长版大衣的男子从直升机里头走下来。
男子的脸上布满皱纹,是个白髮苍苍的老人。他脸上流露出平易近人的表情,乍看之下有如一名老绅士。然而,深深划过右眼的那道纵向伤疤,以及掩着失去的那颗眼球的眼罩,足以让人轻易察觉到他的经历非比寻常。
男子从怀中取出摺叠式的拐杖,将其伸直。
他的双脚并非不良于行。对男子而言,这拐杖是一种时尚配件。
男子拄着拐杖,悠哉地踏出步伐。前方已有一名身穿白袍的长髮女子等待着。
黑色马尾,鼻樑上架着眼镜。对方是个拥有睿智眼神的冰山美人。无时无刻都做白袍打扮,纯粹是因为她不在意自己的穿着。除了脖子上的围巾以外,她的穿搭相当简素。总是面无表情的这名女子罕见地露出微笑,向白髮男子行举手礼。
「似乎是我的直升机先抵达了。那么,容我再次说声新年快乐,狩月局长。」
白袍女子称呼白髮男子为狩月。
听到对方向自己打招呼,狩月也微笑着回应白袍女了。
「嗨嗨,『博士』。也祝你快乐新年啊。」
狩月称呼白袍女子为博士。结果后者露出略为不明所以的表情。
「……局长,你打招呼的日文正确吗?」
「博士,你还是跟去年一样,是个很在意细节的人吶。语法这些不都是小事而已吗?语言只是一种沟通道具。只要能让对方理解自己的意思,目的就达成了,完全不成问题啊。」
「哼。你还是跟去年一样,是个随便的老爷子呢。我放心了。」
「人可不会这么轻易改变吶。」
狩月带着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说道。
问候过彼此之后,两人并肩向前走去。他们要前往和停机坪有一段距离的某栋大楼。在路上和负责巡逻的几名狱警打过招呼之后,不久,两人便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栋两层楼高,外观看起来有如学校宿舍般朴素的建筑物。
设置在周围的每座监视塔台上头,都有手持突击步枪的武装狱警伫立着。这栋遭到重度监管的建筑物,是收容了设施中特别罪大恶极的罪犯的单人牢房大楼。环顾每次造访时都戒备森严的现状,博士不禁喃喃说道:
「真受不了。当世人沉浸于元旦的安详之中时,我却得跟局长在这座髒兮兮的监狱岛上约会。虽说是工作,但我也想好好享受一下年节气氛呢。」
「不过,倘若我没有约你过来,你也只会窝在研究室里看电视而已吧?毕竟你没有男朋友,又只有骯髒的房间跟研究是好朋友嘛。」
「……你还真敢讲耶。」
「哈哈,看来被我说中喽~不过,也多亏这个工作,你才能在直升机上眺望今年的第一个日出嘛。得因此心存感谢才行喔。」
「局长充满自我认同的思考真让我佩服呢。」
「为了追求幸福,人无可避免地必须勤劳啊。」
「这句托尔斯泰的名言还真是没有半点安慰效果。」
狩月和博士从会面者专用入口进入设施内部。
不过,位于荒岛上的这处秘密看守所,并不会有一般人前来要求会面,所以,这里所说的会面者专用入口,其实是狱警们使用的出入□。事先接洽预约的典狱长迎接两人入内,检查随身行李后,两人终于顺利进入建筑物里头。
负责带路的狱警替他们打开好几扇上锁的大门,以利两人入内。
博士跟在狱警后方前进,开口询问身旁的狩月:
「所以呢?你八成又是来对他展开攻势的?而且,在一年刚开始的元旦就把我一起找过来,这恐怕是你跟他最后一次的交涉?」
「我很喜欢你敏锐的地方呢,博士。」
狩月笑眯眯地回以肯定的答案。博士不禁露出傻眼的表情。
「都已经被他回绝好几次了,你也真勤劳耶。」
「想掳获女性的芳心,需要持续不间断的毅力和热情。到了新的一年,或许能听见不同于去年的答覆呢。」
「刚才是谁说『人可不会这么轻易改变』的啊。再说,他也不是女性耶。」
「你真的很在意小事耶。得了小事症呢。」
「那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病名啊。」
语毕,博士轻声透露出些许不满的意见。
「……我倒认为局长对『异端圣人』的期望过高了。」
在狱警的领导下,两人来到已经造访过好几次的某间单人牢房外头。
十三号单人牢房——入口的门牌上写着这几个字。
带路的狱警打开上锁的房门,向两人表示:「面会时间为十分钟。」
狩月毫不客气地领着博士踏入房内。
这是个简朴的房间,看上去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家具。
床和马桶。除此以外,这个房间里完全没有其他东西。
约莫四坪半大小吧。就单一囚犯的使用空间来说,里头还算宽广。会觉得室内灯光有些刺眼,或许是导因于房内白得无机质的墙面。嵌在天花板里头的日光灯照亮着室内每一个角落,感觉足以让人丧失昼夜判断的知觉。另外,天花板里头还设置了嵌入式摄影机,持续着二十四小时的监控状态。
——一名少年坐在床沿。
剪得像狗啃的一头黑髮,冰冷到异常的眼神。他脸上看不到和年龄相符的活力,散发着宛如从战场回归的战士般的悲壮感。少年身穿囚衣,双手双脚都铐上了让人质疑是否执法过当的二道手铐和脚镣。
对于踏入室内的狩月和博士,少年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只是有气无力地望着地板。不打算出声,也不打算移动视线。
狩月对这样的少年攀谈:
「好久不见了,彼方老弟。我又来找你閑聊了。」
那是少年的名字。
被唤作彼方的少年,没有对狩月的发言表现出半点反应。
彼方像是一具尸体般持续沉默着,让人不禁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听到狩月所说的话。
狩月从怀中取出几张照片,将它们扔在牢房的床上。彼方连看都没看一眼的这些照片,拍摄的是某间办公室,以及惨不忍睹的尸体。
狩月并不在意彼方的毫无反应,自顾自地对他说明起来:
「这是三天前发生的事。知名大企业天照製药的社长桐生昭一,被发现在办公室遭人杀害。实为令人沉痛的惨剧。」
彼方仍然不做回应。狩月也依旧不在意,以同样的语气继续往下说:
「犯人同样任职于该企业,是桐生的秘书园冈麻美。她在杀害桐生后,便在沦为犯案现场的社长室举枪自尽。」
狩月无视禁止接近囚犯的规定,亲昵地在彼方的身旁坐下。
然后,他从散落在床上的照片中,挑选了三张拿在手上。
「接着,我来说明一下犯案手法吧。秘书在进入社长室后,先是朝被害人开了两枪。子弹贯穿社长的左右大腿,被害人因疼痛而失去意识。之后的犯案过程就相当独特了。」
为了让彼方看见,狩月将手上的照片面向他的侧脸。
这些照片所拍摄的,都是看起来经过严刑拷打的被害人不忍卒睹的遗体。
「秘书将晕过去的被害人绑在椅子上固定,然后以刀子切下他的右手大拇指。那截断指之后在被害人的胃部中被发现。因此,秘书想必是强迫被害人吞下自己的断指吧。透过这种方式,让被害人心生恐惧,进而彻底夺走他反抗的念头后,便是最后的作业。秘书在被害人还活着的状态下,以割下颜面肌肉的方式将其杀害。被害人的死因是外伤性出血休克致死,导因于过度的恐惧和出血,死状真的相当凄惨呢。」
儘管被迫聆听这段残忍的故事,彼方的表情仍未因此出现一丝变化。
他想必对此事没有兴趣吧。这点狩月很明白。
虽然像是在对一尊石像说话,狩月仍没有就此打住。
「杀害社长后,秘书以朝自己头部开枪的方式自杀。虽说嫌犯已经死亡,但留下的两个谜团仍未釐清,所以这起事件也尚未彻底解决。而这两个谜团,似乎都属于我们的管辖範围。」
狩月将手上的三张照片收入怀中。
「第一个谜团是『打电话到社长室的男子』。根据电信业者提供的通联纪录,某个身分不明的男子使用预付卡手机打电话到社长室。有证据指出他曾和被害人通话,而且还是在对方遭到杀害的前一刻。从状况来判断,这名男子涉案的可能性想必很大吧。我们现在正朝着将这名男子视为主嫌的方向进行搜索。」
狩月又拾起落在床上的其中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拍下了以鲜血写在玻璃墙上的诡异文字。
「第二个谜团,那就是『秘书的真实身分』。杀害被害人之后,秘书以鲜血在墙上写下了遗书,之后才用手枪自杀。不知为何,遗书内容是以德文写成。我们调查过该秘书的经历,在出入境报告方面,她没有入境德国的纪录,此外,她也不曾透过任何管道学习德文。然而,请专家监定之后,据说这份遗书的文笔简直可媲美土生土长的德国人。至于内容,与其说是遗书,倒比较像犯罪声明。内文十分简洁有力。桐生社长因自身的贪念而受到天罚。这世上所有的罪人,有朝一日也会遭受同样的处罚……感觉像是预言般的字句呢。」
狩月收起照片。
「不只是德文的问题。手枪的操作、拷问手法,这些都不是一般外行人能做出的犯行。我们只能判断秘书或许拥有『自身经历所不可能获得的知识和技术』。她有可能是受过特殊训练的谍报员。而且,电信业者伺服器上的通联纪录,也留下了可能是秘书同伙的那名男子的犯罪预告——『一切就从这里开始』。这起案件有可能演变成和其他国家之间的外交问题,所以政府也非常担心。」
正因如此,警方才放弃干预——狩月的语气这么暗示着。
「于是,轮到我们——内阁情报调查局出马了。」
狩月在转瞬间露出犀利的眼神。
「彼方老弟。如你所见,我今天会这样过来拜访的理由,就是为了一如往常地向你提议『协助调查』的计画。」
说着,狩月恢複了平常那个温和老者的表情。
「条件也和过去相同。只要愿意协助调查,就可以把你的死刑判决减轻成无期徒刑。我们已经取得了法务省的善意回应。接下来,就取决于你的判断。」
无期徒刑。
不同于死刑或终生监禁,是有可能争取到假释的较轻刑罚。
儘管也是重刑,但对于彼方这种如果继续待在看守所里,未来必定会被处以极刑的囚犯来说,狩月提出的条件,可说是史无前例的理想。倘若是无期徒刑,最久监禁十五年。考虑到彼方仍是少年的岁数,甚至有可能更早出狱。想继续活下去的话,应该没有人会为此犹豫不决。
然而,就算听到这样的提议,彼方仍没有半点反应。
他只是持续以冰冷的视线注视着单人牢房的地板,无视狩月极具魅力的提议。
明白彼方的沉默等同于「No」的回答,狩月从他的身旁起身。
他收回散落在床上的照片,然后对着彼方再次开口:
「……神奈川生化武器攻击事件。那个成为一切开端的事件发生后,已经过了五年了呢。」
狩月转身背对彼方,準备和博士一起离开单人牢房。
离开之前,狩月维持着背对彼方的姿势说道:
「绯上彼方。你拥有一般人所没有的,上天赐给你的特别才能。让你的能力埋没在这座监狱岛上,实在是太可惜了。我希望你务必能协助我们的团队。倘若未能得到理想的回应,我们也会检讨相关的因应方针喔。」
在彼方仍然一语不发的情况下,单人牢房的门再次关上。
背对着紧闭的金属大门,狩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一扫方才的温和氛围,对博士投以冰冷而锐利的视线。
「没办法了。对他『投药』吧。」
「我就知道事情会这么发展。另一个房间已经备妥相关装置了。」
「麻烦你了,博士。」
听到狩月的指示,博士无语地表示了解。
她将双手插入白袍口袋,跟着带路的狱警一起离开。
▲ 06:50 ▼
一月。在东京的高级住宅区迎接的早晨。
住家外头已传来鸟鸣声。
少女站在房里的全身镜前方,打理着自己的仪容。
以右手挥开的一头黑色长髮从背后倾泻而下。端整而楚楚可怜的面容,让她走在街上时总是备受瞩目。因为身型有些娇小,总是会被同年纪的人误认为年龄较小。儘管有着天真无邪的样貌,但她的双眸深处却透露出凛然的意志。是个同时能让人感受到稚嫩和知性,有着不可思议气质的少女。
她系好制服胸口的领结,将黑髮拨至身后。确认自己倒映在镜中的一身装扮后,不自觉地望向摆在一旁书桌上的相框。
里头镶嵌着一张左半部被撕掉的照片。
照片上有着年幼的自己和父亲。
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手中拿着冰淇淋,露出极其幸福的微笑。
……都已经是遥远的昔日光景了。
少女不禁苦笑。
「从今天开始,我又要去上学了。我出门喽,爸爸。」
语毕,她拎起书包,将读到一半的书放进去。
打点完毕后,这名少女——理世离开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