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的呼吸同步的空气泄漏声传入耳中。
设置在床沿的机械。
从机械延伸出来的管线插入自己的胸腔深处,不断将氧气输送过来。男子望向自己宛如气球般时而膨胀、时而萎缩的胸口。究竟已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呢?他的时间感相当模糊。
这里是被纯白墙壁笼罩的单人房。
遭遇意外事故而失去意识后,再次醒来时,男子就发现自己待在这个场所。
他无法随心所欲地让仰躺在床上的这个身躯动作。
点滴、心电仪、呼吸器。在这些精密仪器围绕之下,男子判断自己的伤势恐怕不是一般严重。因为无法照镜子,所以他也不明白自己的状况到底如何……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家人都死了。
儘管目前的身体状况无法让男子确认家人的安否,但他已经坚信这个事实。
他失去了在这个世上最珍爱、最无可取代的两个人。
他没能好好保护自己发誓要赌命守护的那些存在。
约定在死亡将彼此分开之前,要一直相亲相爱到老的妻子,还有喜欢唱歌,同时聪明又温柔的女儿。这些全都宛如黄粱一梦般从自己身边消逝。就连想要和妻子一起看女儿披上婚纱的小小梦想,都已成了无法实现的愿望。
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被孤单地留在这个世上。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男子感觉自己对这个世界再无眷恋。
好想死。
只有这个愿望理所当然地充斥在脑中。
因烧伤、溃烂而缠满绷带的丑陋面容,缓缓渗出了泪水。
发不出声音的喉咙,让男子甚至无法哽咽。
坠入无力和绝望深渊的怪物,只能仰望着病房中刺眼的白色天花板流泪。
「──真令人难过。」
病床后方传来一个人声。
那是个无法分辨来自少年或少女的中性嗓音。
男子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声音不属于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
既然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对方又为何会在这里?
躺在病床上的他无法动弹,所以也无法转头确认这名人物的长相。
「在祈祷自己获得幸福的同时,每个人都希望他人变得不幸。因为『他人的不幸正是自己的幸福』这种扭曲的真理扎根在众人心中。人们必须透过将自己和他人做比较的行为,才能够确实感受到幸福。最重要的是『我的人生比那家伙好多了』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
对方这么一说,男子朦胧的记忆在脑中复甦。
自己最珍贵的家人遭烈焰吞噬而痛苦死去时,一旁有着彷佛在那里看好戏的陌生人。
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会乐在其中?
男子完全无法理解。
「不,你应该能理解才对喔。只要『将他人的不幸视为自身的幸福』这种人存在,这个世界就同样会有『伤害他人』的人存在。这些家伙平常总是躲在不显眼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等待着机会。他们是敌人。这个世界原本就处处都是敌人。为了不受到伤害,我们只能做好準备、集结在一起,然后随时起身应战。」
说话声不知何时来到男子的耳畔。
「你被敌人狠狠地伤害了。单方面遭受攻击并不是一件好事。对于那些夺走你的珍贵存在的敌人,你必须憎恨他们、和他们战斗、彻底报复他们。如果不这么做,岂不是无法替『被杀害的』那两人争一口气了吗?」
「……!」
「我相信你有起身战斗的理由。」
朝男子攀谈的人物,将类似小纸条的东西放入他的手中。
那是──一张支票。
虽然看不清正确的数字,但出现在上头的「0」多到令人难以置信。
「为此,我也想为你献上棉薄之力。」
语毕,男子听到慢慢远离病床的脚步声。
朝他攀谈的人物或许已经打算离开病房了吧。
「我很期待看到你出院喔,风间忠雄先生。」
留下最后这句话之后,对方的气息便从病房中消失。
房里只剩下心电仪和呼吸器发出的机械动作声。
──被杀害的那两人。
对方确实是这么说的。
迎面冲过来的那辆车,把整个副驾驶座撞到凹陷变形。妻子想必是当场死亡吧。但女儿又如何呢?被困在后座的她,在大火包围下痛苦地吶喊求援。
在一旁笑着眺望此情此景的那些家伙──不正是自己的「敌人」吗?
沸腾而扭曲的想法从男子的胸中滚滚涌现。
高涨的情绪化为一片烈焰,炽热到几乎足以将这个一度因火吻而不成人形的身体烧成灰烬。
必须打倒那些敌人。
蔓延在这个世上的所有敌人。
男子感觉到自己原本因大火而形同死灰的身心,现在又再次静静地开始燃起黑烟。
◀ Day2 19 : 38 ▶
东京晴空塔的四楼展示着十二高塔的艺术装置。充分欣赏被灯光打亮的独特外型后……少女静静地踏出脚步。
她有着黑色长髮和一双凤眼。
身型修长而高挑,穿着一套全黑的连身骑士服。
她步入一般入场者的人群之中。
在儘是一家大小或情侣一同前来的游客里,她独自踏进天望穿梭电梯。少女的目的地是位于三百五十公尺高的天望甲板。
电梯里头的灯光效果十分梦幻,让人彷佛置身于深海之中。
设置在电梯门上方的数位面板,在抵达六楼之后,显示内容开始从楼层切换成目前距离地面的高度。眨眼之间,高度从一百公尺、两百公尺不断往上增加。片刻后,数字在显示为三百五十公尺时停止。
电梯门敞开,「欢迎光临350天望甲板」的语音导览声跟着传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整片关东平原的绝景。
「……」
那是个足以魅惑人心的美丽夜景。
宛如璀璨的宝石散落在漆黑海底一般的光景。透过展望台的整面玻璃墙,入场者能够将这片景色尽收眼底。天望甲板只有地板和天花板设置了微弱的光源,照亮室内的,是来自外头的夜景的光芒。
踏入这里,就好像在水族馆里头隔着水槽一窥深海世界,让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沉没感。少女走向其中一面玻璃墙,站在那里眺望了片刻夜景。
每个光点之中,都存在着众多的生命。
每个光点之中,都有欢笑、哭泣、欢喜、悲伤等情绪生息着。
然而,在这些光点之中──同样躲藏着令人恨之入骨的存在。
「……儘是冒牌货绽放光芒的世界啊。」
虽然是个美丽到令人忍不住一直眺望下去的世界,但少女无法这么悠哉。
她走向玻璃墙前方的长椅坐下,然后从手提包里头取出平板电脑、手持摄影机和三脚架。
少女将摄影机固定在三脚架上头,让镜头面对夜景的方向,然后再用传输线连接摄影机和平板电脑。这样一来,準备差不多就大功告成了。
最后,少女又从手提包里头取出某个东西。
是缠绕在颈部使用的「人工声带装置」。
「────你果然到这里来了,贺上优希。」
「!」
突然有人从一旁的长椅开口呼唤她的名字。
吓了一大跳的少女──贺上优希转头望向旁边的长椅。
在昏暗的室内,一名少年坐在那张长椅上。
剪得有如狗啃般凌乱的黑髮,看起来比外头的夜空更加漆黑深邃的双眼。夹克外套和破烂牛仔裤的打扮也似曾相识。优希知道这名少年是谁。正因如此,她的内心随着涌现焦躁。
「黑木彼方……!」
彼方没有望向优希,只是靠着长椅的椅背默默坐着。
然后继续眺望着窗外动人的夜景。
对优希而言,他从容不迫的态度反而更令人不安。这是紧急事态。
凝视着彼方被窗外光源照耀的侧脸,优希不禁开口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可以放弃用那种做作的『语气』说话了。我已经彻底明白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葯。」
「!」
彼方的发言让优希浑身一颤。
被他发现了?
不可能有这种事。至今,一切应该都确实按照计画在进行才对。
他是个被血盟团俘虏,只能透过对方给予的有限情报来推理真相的存在。
怎么可能会被他识破呢?
面对优希沉默不语的反应,察觉到她内心焦虑的彼方再次淡淡开口。
「在攻击中城广场的行动后,我们被怀疑是调查机关的内奸,然后被带往血盟团的作战据点。那时,大众公敌说了一句明显不对劲的发言。」
「……不对劲的发言?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面对着窗外夜景的彼方,缓缓移动自己的眸子,对一旁的优希投以犀利的视线。
「那时候,大众公敌为何会说在场者即是『所有的』干部成员?」
「……!」
明白彼方起疑的原因后,优希背后瞬间窜出冷汗。
理解这个致命失误的她,不禁瞪大双眼,哑口无言。
「我不确定参与恐怖攻击计画的干部当时是否真的都在场。毕竟我没有见过所有的干部。但其中一名明显有参与计画,同时也是『我见过的』干部并不在那里。然而,大众公敌却说干部已经全员到齐了。『贺上优希』明明不在,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彼方,现在转过身来面对优希。
他带着足以让人冻结的眼神,再次对脸色苍白的优希开口。
「这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口误。大众公敌根本没有必要在那种场合说谎。所以,在意这件事的我,就试着反向思考。倘若大众公敌说的是事实,并非谎言呢?如果贺上优希只是『看起来不在场』,但实际上『真的在场』的话呢?所以大众公敌才会『说溜嘴』吧?」
「……」
「仔细想想,贺上优希这号人物的存在,原本就有点不可思议。儘管身为协助大众公敌执行作战计画的干部,却不曾看过她实际参加这类作战。而且,她也从未和大众公敌同时露脸过。彷佛是个只有名字和肉体的亡灵一般,虽然存在,却没有半点存在感。这是为什么?」
彼方刻意这么提问。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接着,彼方继续说道:
「放在血盟团作战据点的那些4D列印机,实在是相当有趣的机械。放入金属素材的话,就连枪炮或炸弹都能製造出来。我们也从那里寻获了树脂、橡胶等其他原料。使用这些东西的话,应该也能製造出『人造皮』吧?」
彼方缓缓从长椅上起身,俯瞰着仍坐在椅子上的优希。
他以冰冷的视线确实看穿了优希内心的焦躁。
彷佛企图将负伤的野兽逼入走投无路的绝境一般,彼方终于开口道出他超乎常理的结论。
「你透过4D列印机──打造出贺上优希的模样。」
优希没有出声回应。
她只是抬起双眸,以悔恨的眼神瞅着彼方,并紧闭着双唇。
「……这是……骗人的吧……?」
彼方原本坐着的那张长椅对侧,有另一名少年从黑暗中走出来。
是头上缠着头巾的冰坂修哉。
听到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似乎让他精神上遭受到不小的打击。
他脚步踉跄地缓缓走向优希,然后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