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地板和天花板是清一色的乳白。
天花板上装设的大量电灯,投射出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的光亮。
熟悉的这条漫长走廊的两侧,并排着以强化玻璃墙隔开、数量多到数不清的研究室。不同于日本政府在以往世界大战时打造出来的模样,这座「家畜工厂」已经改建为使用现代化设备的设施。这里是洞谷村之中最为神圣的场所。
是村人们诞生的场所,同时也是我和父亲诞生的场所。
我以颤抖的嗓音向站在身旁的父亲问道:
「……父亲大人……那个是…………?」
在父亲引领下,我来到了走廊旁无数房间的其中一间。
不同于其他房间,这里没有用来孕育相同基因体的培养槽。
取而代之设置于此的是手术台。
屠宰场。这个房间是用来杀死家畜,以摘取其内脏或骨骼的场所。
手术台上呈现着一名家畜被分解过后的样貌。
鲜血和肉片四散的躺床。被一一砍断的四肢和头颅。作业员捧着从家畜体内取出的内脏,将其装进冷冻用密封袋里。
父亲露出温柔的笑容告诉我:
「那个──是『冬希』喔。」
激烈的耳鸣和一阵天旋地转感涌现。站不稳的我踉跄了几步,险些趴倒在地上。
我倚着前方的玻璃墙,拚命忍耐着这股近似于贫血造成的晕眩。
然而,我最终还是呕吐了起来。
父亲所说的话一点都不真实。不,是我不愿承认那就是现实。
所以,亟欲寻求解答的我,淌着泪水抬头询问父亲:
「为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在四天前,神奈川县发生了大规模的生化武器恐怖攻击事件吧?」
父亲蹲下来,以双手紧紧握住我的肩头。
然后像是企图说服我似的开始说明:
「有很多很多的人死了。侥倖保住一命的人,现在也陷入了重病的痛苦状态之中。所以,厚生劳动大臣和一些特别的贵宾,纷纷向我们大量预订了人体移植用的内脏和脑脊液。我们的家畜品质相当良好。所以才会有大量出货的必要。」
父亲所描述的事实,在这个村里并不罕见。
洞谷村将「为人类的和平与繁荣做出贡献」一事视为至高的喜悦。日本政府在世界大战发生时创立了洞谷村。那之后的数十年以来,这个村子都持续进行着多用途相同基因体的研究与生产。一切都由以管理者的身分被製造出来的沙耶白家成员主导。
在某个时代,是为了弥补不足的士兵人数。
在某个时代,是为了填补因战争而失去的国家劳动人口。
到了现代,则是为了进行新型药物的人体实验、性交易,或是生产器官移植用的内脏。
表面上,黑阳宗以宗教团体的形式存续着,但实际上,这个组织一直在进行贩卖人口的行为。为了人类的和平与繁荣,我们持续着生产「非人之人」的历史。
在一般的社会观点中,製造人类的相同基因体是违反道德伦理的行为,所以这也成了无法公诸于世的秘密。但现实就是,除了日本,国外也存在着无数个像洞谷村这样的村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各国便一直在研究、生产人类的相同基因体,只是不曾对外公开罢了。
这个世界,建立于不为人知的可敬存在的牺牲奉献之上。
这是一件值得引以为傲的事情。我自幼便被这么教导长大。
所以,我能明白父亲对我说的这些话。不,我果然一点都不想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冬希『用掉』呢……?」
我很喜欢冬希。
冬希也曾说过,她把我当成亲妹妹一般疼爱。
我最喜欢她了。我不想跟冬希分开。想一直跟她在一起。
父亲应该也很明白这件事才对。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把冬希用掉?
「在我们的主力客户里头,有一位病情相当不乐观的女性。她的体质比较特殊,能够适用的心脏相当有限。在我们的家畜之中,拥有符合移植条件的心脏的,就只有冬希了。」
「那个人……是谁……?冬希……愿意把自己的心脏献给对方吗……?」
「冬希什么都不知道喔。我们是让她陷入昏睡之后才屠宰的。因为这样她会比较幸福嘛。」
「那么,冬希她……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被夺走心脏吗!」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原谅爸爸吧,冬希。」
语毕,父亲指着屠宰场旁边的培养室继续说道:
「『那个冬希』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们又开始製造『替代用的冬希』。你就接受这样的安排吧。」
父亲所指的培养槽里头,漂浮着才刚开始进行细胞分裂的卵细胞。
盯着溶液里那个即将成为替代用冬希的微小存在,我深深崩溃了。
发自内心的绝望。这是年幼的我这一刻所尝到的滋味。
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出生?
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关係的人,冬希被杀死了。甚至还是在不知道自己被杀的情况下被杀。
我希望冬希能够幸福,就像希望自己能够幸福那样。我深爱着冬希。
冬希幸福吗?为了人类而献出自身生命的她,理所当然是幸福的吧。
──哪可能有这种道理啊!
为何我们非得对「为人类牺牲奉献」感到幸福不可?
为何不惜赔上冬希的性命,也要让人类延命?
我不懂。儘是我不懂的事情。这个世界简直疯狂到无法言喻。
某种激烈翻腾的情感开始在我心中萌芽。
「……………………唔呼呼呼呼。」
有什么坏掉了。又有什么萌生了。
为了人类的和平与繁荣鞠躬尽瘁。我们仅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
很好。太有趣了。既然如此,我就彻底来实践这样的理念吧。
围绕着我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然后在上方形成不停打转的漩涡。这个漩涡融蚀了我的理性,粉碎了我的信念,开始否定我至今建立起来的所有价值观。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从父亲的怀里抽走手枪,并将枪口对準父亲的眉心。
「啥!焰,你做什么!」
砰!改变了我的一切的,是这个极其简单的声响。
被我射杀的父亲后脑杓不断喷出脑浆,然后当场死亡。
父亲就这样趴倒在我的脚边。明明是神,却落得如此凄惨狼狈的下场。
目睹我枪杀父亲的作业员,全都错愕地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以充血的双眼环顾在周遭不知所措的家畜,然后这么宣言:
「别因为这点小事就慌了手脚,你们这些蛆虫!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是『生虚神』!」
如果父亲死了,能承袭这个身分的人,就只有体内流着沙耶白家之血的我。
村庄的下一任代表人。黑阳宗的教主。生虚神。
我将原本握着的手枪扔在地上,然后笑出声来。
面对让身心激昂不已的狂喜和愤怒,我集中精神思考着之后的应为之事。
「啊哈哈哈哈哈!今后,我就为人类带来『等同于死亡的』和平与繁荣吧!」
我无法停止大笑,也无法停止落泪。
那个计画开始在我的脑中架构成形,就好像是上天要我执行它一般。
达成这个计画,想必就是我应为的「使命」吧。
我的命运,或许正代表着黑阳宗,或是洞谷村最恳切的愿望。
既然如此,除了执行这个计画以外,我没有别条路可以走。因为我正是生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给我等着吧。无论是人类,还是这个村子。我会将你们全数推入地狱。」
从父亲头部涌出的鲜血,不知不觉在我的脚下形成一片血海。
我践踏着深爱的人们之死,确实踏出迈向地狱的第一步。
在我的前往之处,有的并非破灭或死亡,而是人类看不见救赎的未来。
◀ Day2 23 : 01 ▶
儘管已是深夜,但机场的候机室仍可看到人影。
等待搭乘最终航班的旅客们坐在沙发上休憩。
旅客之中有一名年幼女童的身影。可以听见她和双亲开心说话的声音。
在远处听着对话声的同时──少女眺望着巨大玻璃墙外头的景色。
在这片玻璃的另一头,是浩瀚到无法丈量的夜空。
準备飞向这片漆黑夜空的飞机,在被灯光打亮的跑道上开始慢慢滑行。或许是因为机体正在移动,机翼上的红灯也跟着闪烁。看起来就像在深海的黑暗中自在游动、有着发光躯体的深海鱼。
对达成一切目的的少女而言,这般寂寥的光景,彷佛更加深她内心的空虚。
「……冬希。」
像是一声叹息般,少女不自觉地道出这个名字。
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妖艳眸子。细緻无暇的白皙肌肤。以鲜艳色泽点缀双唇的暗红。儘管生得一张可谓绝世的美貌,她的表情却带着落寞。
这种孤单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就连少女本人也感到不可思议。
自己已经不是神了。那么,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什么?
她不再戴着以往那张狐狸面具,也褪下振袖和服,换上一身红色的连身裙。
一如自身所望,失去一切的她,接下来即将前往大海另一头的不知名国度,开始憧憬已久的全新生活。明明达成了命运给予的课题,却没有一丝成就感。
有的只是……无止尽的孤独。孤独到令她全身发抖的程度。
虽然为时已晚,但她深切感受到除了姊姊以外,自己根本一无所有。
明明是贵为神祇的存在。这是活得何等空虚、何等迷茫的神祇呢。
明明和那么多家畜共同生活至今,现在的自己却是孤身一人。
没有想要等待的人,也没有等待自己的人。这让少女悲痛不已。
「都已经达到目的了,却还露出这种表情,真令人意外。」
「……!」
听到附近传来熟悉的嗓音,少女不禁感到错愕。
声音是从自己对面的沙发传来的。
不知何时,那里坐着一名少年。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少女十分吃惊。不过……却又不可思议地能够理解。彷佛这是理所当然的发展。她随即露出认真的神情回应那名少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绯上』彼方?」
「能够预见未来的神,竟然会刻意问我这种问题啊,『沙耶白焰』?」
说着,彼方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东西,然后把它放在位于焰和自己之间的桌上。焰带着不解的表情打开手帕,发现包在里头的──是「人类的眼球」。
「……」
对焰来说,这是已经司空见惯的东西。所以她并未表现出特别吃惊的反应。
拥有冷静至极的思考迴路的她,下一刻马上就理解了。
「这样呀。是萩原告诉你的吗?」
「只要观察一个人的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是否有着坚毅不摇的决心。倘若是会因皮肉痛而折服的家伙,稍微吓唬他一下,对方马上就会表露在脸上。那家伙并不如你顽强。」
「对手是你的话,任谁都没办法呀。」
焰捨弃了过去一直模仿冬希而来的谦恭说话语气。
显露出本性的她,脸上浮现了看似很享受和彼方的对话时光的微笑。
「真亏你能找到我呢。照理说,应该没有人知道我的长相才对。」
「在村里的时候,有个唯一看到你的真面目的目击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