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子果然也没吃晚饭,于是两人前往便利店买了不少吃的,然后偷偷回到我的房间。多亏姐姐已经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父母也还没回家,把凛子带进我的房间才没被任何人发现。
「嗬,基本和我想像中一样。屋子里到处是乐器和乐谱,都没地方落脚。」
凛子环视着室内狭小的空间说道。
「这要是我睡在床上,村濑君就没地方睡觉了。睡钢琴下面?」
「你才去钢琴下面睡呢,你以为这是谁的屋子啊。等等不对!」
凛子态度太过平淡,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责问。
「为什么来我家住?」
「别那么大声音。你姐姐不是在家吗?」
「啊……抱歉。」这已经不知道到底谁是主人了。
「我和妈妈吵架离家出走了,可是手机被没收,没法和别人联繫。」
「那可真……不容易。」
「然后离家出走能指望得上的,也就是理解情况的乐队成员家里。可诗月家很有钱,说不定有警卫。朱音不久前还不去上学,感觉父母管得挺严的。所以就决定是村濑君了。」
「诶……你这个自作主张的排除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给你添了麻烦,可是没有其他人能拜託了。」
见鬼!太狡猾了,唯独这种时候态度这么安分!
「要是你让我出去也没办法,只能去公园的厕所一直待到早上了。」
「我知道了!你待在这儿就行了!」
「是吗?谢谢。」
凛子答道,脸上笑也不笑。
「那床好像不愿意给我,得铺个睡觉的地方。能借一套被子吗?椅子还有音箱和键盘琴架之间好像能勉强腾出一个人躺下的空间。虽然看着有点窄,但村濑君你也知道,我胸很平的所以没问题。」
「床也给你睡!」
「是吗?谢谢。」
我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连床都被她佔了。
她在想什么?都这个时间了,而且是男人的屋子啊?估计是觉得我什么也不会做所以没当回事,而且她想的确实没错。换个角度觉得能被她信赖,心里倒还算好受,可是。
就算我什么都不干,也忍不住去想啊?
不知道凛子明不明白我心里的疙瘩,她把便利店袋子里的东西摆到桌上,两人一言不发地吃着没什么味道的晚饭。
「……然后,今天你不是没来学校吗。」
吃完后,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们挺担心的,三个人一起去了你家。」
「啊,嗯。后来我听说了。那时候我和妈妈刚吵过一架,躲在屋子里用超大音量听『人间椅子』来着,当时没注意到。」
真搞不太懂这家伙的音乐口味……搞不好比我兴趣还广?
「我就说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又和妈妈吵了一架。」
「凛子吵架是什么样,我完全想像不到……」
「大概和贬低村濑君的时候没太大差别,只不过把温柔的成分全都去掉。」
「原来平时那样还能扯上温柔啊?你这副表情什么意思,好像知道我没意识到以后很受打击一样?我反而受打击了好吗?」
「要是妈妈也能像你这样正面还嘴就好了,可她完全不听我说什么,只顾自己说个痛快。」
真希望你别在这种地方拿我去比较。
「……呃,是退学的事?」
「对,而且还要我立刻去有音乐学科的地方。不用想都知道不可能。」
「那肯定不可能啊。」
「当然要是我拿出真本事的话确实容易。」
「容易吗!?到底怎么样啊?」
凛子耸了耸肩。
「妈妈说那种话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她有些门路。而且我很熟悉要通过入学考试该怎么弹,只要有那个想法就能考过。」
要是正常的时期正正经经努力考上的学生听了,估计要发火。
「但我没那个想法。我才不想去什么音乐学科,所以不可能。」
倒也是。就算水平再高,如果本人不愿意肯定考不过。
「那你老实和母亲说不就好了。」
「我说了,结果她说我态度不积极,是我不好,完全谈不下去。」
凛子说着叹了口气。我也只能跟着叹气。
总觉得她状态不太对。
和母亲吵架跑出家门,这已经不像凛子的风格了。
哪怕对方是家长,也应该用更超然的态度言辞犀利地争论,彻底驳倒对手——凛子应该是这种女生才对吧。
现在的凛子口气看似和往常一样,却缺了点锐气。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知道该如何对待。
更别提那种一想就觉得麻烦的家庭问题。
儘管如此,我还是思索有没有什么突破口。
「你放弃过一次钢琴吧?那时候怎么让母亲死心的?」
凛子听了不情愿地回答:
「我是真的一根指头都不愿意碰到钢琴,而且听到钢琴曲都吐出来了,初中每节音乐课都跑到医务室里。就算是妈妈也没辙了。」
「哦哦,嗯,都到那个地步了……」
完全脱离和钢琴有关的生活。
其中大概有为了让母亲放弃于是演戏的成分,但肯定也有不少是真实的心情吧。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凛子的确对钢琴感到憎恨。
可如今——
「现在已经做不到同样的事了。」凛子抱着膝盖嘟囔。「因为有了乐队,要我完全抛弃钢琴,不可能的。」
听到她这句话,我偷偷感到高兴。
但就是因为这个,凛子的母亲也无法放弃对女儿弹钢琴的执着吧。
只要看过演奏就明白,凛子对音乐的热情仍在她心里继续燃烧。
「都是因为学钢琴的时候……拿到了点不上不下的成绩,现在妈妈才不愿意彻底放弃。」
「她还说什么,有人来找你参加专业的管弦乐或者协奏曲演奏。」
凛子不痛快地点头。
「好像是小学的时候,有人通过电视台来谈过。那个时期我每次参赛都能拿第一。你看,我无论是年龄还是外表都有商品价值对吧。」
真佩服她能自己说出这话,虽然我也懂。
「不只是这样吧,他们不是也认同你作为钢琴家的能力吗?」
听了我的话,凛子绷紧嘴唇摇摇头。
「不是钢琴家。」
「……诶?」
「我才不是什么钢琴家,只不过是个砸场子的。」
搞不懂她的意思。她不是弹得那么好吗?
凛子的手指爬上旁边的电钢琴,低声说:
「钢琴家,是个特别的称呼,和弹得好不好没关係。哪怕弹得再好,站在再华丽的舞台上,如果琴声只能传到评委的笔上,就只能算玩弄手指。哪怕弹得再烂,用路边的垃圾一样没调好音的钢琴来弹,只要能传到谁的心里,那个人就是钢琴家了。」
哪怕是再便宜的合成器。
哪怕是在被泥土和苔藓弄髒的水泥地上。
只要能传进什么人的心里——
我站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慎重地压低音量,免得隔壁的姐姐听到,但又要让凛子听得清楚。
我打开浏览器,点击书籤。
桌面音箱里流淌出欢呼和伴随着踏步的掌声。在声音的间隙中,闪烁着扭曲的罗兹钢琴(Rhodes Piano)断奏。
凛子抬起头。
是上次演出的录像。我们的第六曲,由凛子的独奏开始奔跑的快节奏曲子。兴奋的观众们都举着手,让人几乎看不到舞台,只能偶尔看到PRS的琴体反射灯光,刺痛眼睛。
就算看不见,也能明白,凛子就在那里。
她的存在充满魔力,将现场所有的呼吸与心跳都聚在琴键上糅合,化作狂热。
「如果是这样,现在的凛子,」
我注视着她的指尖说:
「就是钢琴家呀。」
然而,无论她自己的声音,还是我的话语,都没能传进她的心中。一曲结束,风暴般的喝彩声将歌声的余韵淹没后,凛子轻轻摇头。
「……是不是呢,我不知道。在这个舞台上,我也不算主角,而且乐队带来了巨大的能量,很容易误以为是自己的力量。」
乐队力量就是你的力量啊。合奏不是算加法,而是乘法,不是主角占几成配角占几成这种无聊的账单……我本想这么说,却没能找到合适的语言。
恐怕凛子心里也明白,所以就算我解释出来也没有意义。
主角。
凛子做主角的舞台。
我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
「……我说,你并不是讨厌古典本身对吧?」
凛子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里带着困惑。我补充说:
「你只是不想转学去音乐学科对吧?不是说今后只演摇滚。」
「当然了。」凛子点点头,继续把下半边脸埋在胳膊后面。「肖邦也好,李斯特也好,舒曼也好,斯克里亚宾也好,现在我依然喜欢,而且还在认真练习。」
「还想过将来有一天要在舞台上演……?」
「独奏……已经没有那个心情了。乐队太开心,如果要登上舞台,最好能和谁一起。」
「这样啊。……那,比如说协奏曲呢?要是能演想不想试试?还是说只有你母亲有这个想法然后自顾自兴奋?」
凛子微微动了下肩膀,大概是在苦笑。
「要是有那个机会的话。……不过,和妈妈想的不一样,对我来说那样的梦想永远也——」
「不只是梦想。来演吧。」
她的眼睛依然像藏在幽暗的森林里一般没有光亮。我继续说:
「要是一直练古典曲子,你母亲就不会有怨言吧。乐队排练也不用过来,暂时先专心练协奏曲。」
「这……或许是没错,可是……」
「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能拖延时间。说不定你母亲也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总之先糊弄过去,别和她正面争执,把手机也拿回来。只要能恢複之前的生活……剩下的,呃,总会有办法……」
凛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嘴,认真听着,最后翘起嘴唇。
「……我说,村濑君。你说得简直像是在想办法解决我的问题,但其实理由有一半只是想听我弹的协奏曲吧?」
「呃……」
被发现了。这还能暴露吗。也难怪,毕竟理由太牵强了。
「……嗯,哎,不如说是有一半以上,不对是八成左右……」
我老实坦白。
「但感觉这办法也不算太糟……」
我越说越没底气。
这次凛子脸上终于清楚地露出笑容。
「村濑君,你的这种地方。」
抱歉——我正想抢先道歉,却听到凛子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