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我经常被问到:为什么你听的全是西洋音乐?因为和同学聊音乐时完全聊不到一起。
「装帅?觉得J-POP太土了?」
「不是啊,哎呀,啊哈哈。」
我只能笑着敷衍过去。
不随大流、敢于选择不同道路的自己与众不同——要说没有这种心理那是骗人,可不管怎么说只听西洋音乐的主要原因在于父母。父亲就只听西洋音乐:甲壳虫、齐柏林飞艇、滚石乐队、皇后乐队、平克·弗洛伊德,如果从小听这些长大,不管是谁都会像我一样吧。一个小孩又不具备自主选择音乐的理论基础与经济条件。
当然原因不全在父母身上,我自己也有一个无论如何都对本土音乐喜欢不起来的理由。
那就是对歌词无法接受。
本来,我们熟悉的流行音乐是从英语圈流传过来的,写歌时是为了用英语唱。说到英语,大半单词里每个母音旁都紧紧跟着辅音,写歌词时基本上是「一个音符一个单词」。
可日语单词的音节非常多,没法像英文歌那样,一个音符一个单词地给旋律配歌词(虽然也有樱井和寿那样硬安上歌词的人)。而提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只把印象深刻的部分换成英语,比如副歌里只有一句歌词用英文写。
初中时,我对此嗤之以鼻。
真难看,完全暴露了对欧美的自卑。与其这样还不如全都写成英语歌词呢,连这点语言水平都没有,却在这儿耍小聪明。
等上了高中,自己也开始作词作曲后,真想把初中时的自己痛扁一顿。
和自卑没关係!根本没余力在意那个!歌是给日本人听的,歌词当然主要要用日语写,而为了同时保证易于传唱以及整体的观感,只在副歌里加英语是最快的捷径。就技术而言是必然的选择。
我很晚才明白这一事实,可理论与心情是两回事。
道理我懂,但没法像软体升级一样立即将原本的价值观全部替换。
初中时的心情仍佔据内心,时不时从内侧戳动。每当我要写歌词时,就能听到嘲笑的声音。
拜此所赐,如今我仍在艰难地与日语搏斗。
*
「可以让我也写写歌词吗?」
离文化节只剩两周,我们在录音棚排练时,朱音开口说道。
「我写的歌词……不行?」
我心虚地问道。
「倒不是不行。嗯——」
朱音转了转眼珠。
「唱起来顺口,但该说是很难记吧。因为内容挺抽象的。」
「我以前也觉得。」诗月在鼓后面说道。「真琴同学写的歌里面,完全没有情歌!」
「呃……嗯,确实……」
的确,我没法反驳。为了想办法给旋律配上有意境的日语,歌词都变得暧昧,可以从不同角度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写恋爱如何如何的,感觉好害臊……
「玩音乐的人怕害臊怎么行。」凛子说道。「更害臊的事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比如女装。」
「不準说那事害臊!」
「穿女装不害臊吗?那很好,以后多穿穿。」
「诶?啊,不是,那个——」
我没过脑子就反射性开了口,结果是自掘坟墓。
「那比女装还害臊的情歌就由我来写吧!」
朱音干劲十足地说道。
「这我倒非常欢迎,不过怎么突然想写歌词?」
听我发问,朱音有点难为情。
「果然作词就该是主唱来吧?而且我也想要版税!」
「你说版税,我们又没打算髮售。」
「发售呀!能赚钱的!」
「我也想赚得更贪心点,好早点从家里逃出来独立生活。」
凛子认真地加了句不得了的话,不过毕竟发生过那种事,倒是可以理解。
「我也觉得能商业化挺好的吧,不过要先解决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见三人听了一脸茫然,我把Precision Bass放到琴架上,打开放在录音棚角落的笔记本电脑,按顺序播放我们乐队至今录的MV。
「虽然这话我自己说也不太合适,但声音太单薄了。问题不在于演奏,而是录音。」
「是……这样吗?」诗月抬起视线看着我说道。「我还觉得儘管录音不是本职,真琴同学也相当努力了呢。」
「听起来有这个感觉,就是说不够内行啊……啊,抱歉,我不是生气。」
见诗月的脸色明显变得阴沉,我慌忙补充道。
「要拿出去卖,就意味着去和专业製作的曲子摆在一起,不能拿不是本职当借口。」
「是啊……」诗月说着低头。感觉她想帮我圆场,但又不得不承认声音单薄这个事实。
无论录音还是混音,都不是只要有录音仪器的知识再积累到操作经验就能立刻学会的技术,真正做起来更複杂。换句话说,这是和吉他或者鼓有同等地位的「技艺」,既体现个性,又考验品味。我自己录音后和专业的音源对比,也找过各种书来读,对此深有体会。这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东西。
「那,我也要学录音!」
朱音握紧双拳,兴緻勃勃地说。
「别勉强了,朱音你本来要负责的声部就多,刚才不是说还要写歌词吗,哪有时间负责录音。」
「只要逃课——」
「不行!绝对不行!学生要优先学业!」
「咦——连我父母都不说这种话。感觉在他们眼里,我一周能去一次学校就谢天谢地了。」
那是因为你两年都没去过吧……
「朱音你怎么了?突然什么都要做。」
凛子眯起眼睛问道。朱音苦笑着沉默了一下,好像不太愿意说。
「……哎呀,要是能正式发售,就想多分到一点。你看,我一直靠给人帮忙赚钱,天生小气啦。」
以前你好像什么时候说过不缺钱来着?
「但就算朱音学会录音,也必须负责演奏,很没效率吧。」凛子冷静透彻地指出问题。
「嗯——也是……」
「那果然还是要交给真琴同学吗?」
诗月说着,来回看着调音室的玻璃还有我的脸。
「虽然村濑君的水平不高,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器材性能有限。」
凛子的发言简直刻薄到让人爽快。没办法,这是事实。作为录音师,我只是略懂皮毛,而且「Moon Echo」这里到底还是主要给人排练用的,配备的录音器材只能算说得过去。
「无论器材还是人才,是不是都完全交给另外的人更省事啊……」
我叹了口气嘟囔。
「就是拜託专业的人?」朱音问道。
「专业的人?……哦哦,嗯,要是考虑效果,确实是这样。」
资金不是没有,但要通过什么门路,又要去拜託谁呢。毕竟直接关係到音源的质量,我也不想随便在网上搜搜就决定。
「不如说,上次演协奏曲的时候我就打心底觉得,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真想全都交给别人……」
「就是想找人做经理?」朱音问道。
「哦,嗯,有个经理挺好的,不过也要有人愿意做才行。」
「我要做!我来做蜂蜜腌柠檬!」
「都说了你怎么什么都想干啊?你手上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吧!还有我们不是运动社团,用不着柠檬。」
「这样啊,小真琴吃干炸食品是不浇柠檬汁来着。」
「谁提到干炸食品的事了!?」
*
正好我后来和柿崎先生见面,就和他也打听了这件事。
「经理是吗!确实呀您们差不多该找一个了,正式出道也可以开始考虑了呀!」
「不不,还没到那么夸张。」
Paradise Noise Orchestra首次登台演出是在夏天的一次活动上,那次活动正是由柿崎先生所在的公司主办。
这人会说话又能带动气氛,不出所料聊到了这上面。
「录音也认真起来,是吧!我觉得好啊!太棒了!哎呀感觉您们直奔着成名去了,到那时候就不好随便找来参加我们公司的活动了呀,可得趁现在让您们多来几次。签约的地方已经定了吗?」
柿崎先生自顾自说得越来越远。
今天我来到新宿的咖啡店,原本是为了协调文化节上需要的音响器材和他碰头。中夜庆的演出场地在体育馆,但音响质量不高,至少想用好点的器材和调音师,便想和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柿崎先生商量。本来如果只谈必要的事情,十五分钟就能结束,可对话随着几句閑聊越扯越远,桌上的两只咖啡杯早已经空了。
「不是说想搞商业製作,只是想改善音质。」
「就是说想达到商业化的水平吧,那就是商品化了,换句话说不就是商业製作嘛。」
听他这么说确实没错。
……这人嘴真巧啊!
「实际是什么情况呢?」柿崎先生的语气认真起来。「各位PNO的成员也有做职业乐手的打算对吧?」
他不是问「有没有打算」,而是问「有这个打算对吧」,让我莫名感到一阵压力,结果盯着空中沉思了一会儿才回答:
「凛子很想靠音乐赚钱吧,还说想早点独立。朱音也是以前就干些类似自由乐手的事情赚钱,感觉是打算靠音乐吃饭。诗月……虽然有家业,但时不时就说想玩一辈子乐队之类的话。至于职业乐手……怎么说呢……」
「村濑先生呢?」
「我吗,嗯——」
我把手伸向额头。明明店里没开暖气,上面却冒出了汗。
「确实觉得要是能靠音乐吃饭就好了,但想法很含糊,没认真思考过。像我这种态度随便的人谈什么职业不职业的不太好吧……也没有觉悟或者热情……」
柿崎先生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
「啊啊,失敬!哎呀真是抱歉。」
不知道是不是想掩饰难为情,他叫来店员,又给我们两人各点了杯咖啡。
「职业乐手里面,这么说的人也相当多呀。必须有职业意识啦,觉悟和气魄和外行不一样啦这种话。但我觉得没多大关係。现在这个时代,谁都能在网上发消息宣传,职业和业余之间不像过去那样存在太大的隔阂。」
往端来的咖啡里加进大量砂糖后,柿崎先生继续说道:
「我也是呀,因为干这一行,见过成百上千的乐手。我们公司主要的业务就是从网上发掘他们,然后找来参加活动,业余的比较多,其中有很多人都让我想提醒他们觉悟不够,得多有点危机感。」
他说着语气越来越直率。
「那群人该做的都不做,嘴上说着想卖座、想出名、想正式出道,实际却浑浑噩噩地每个月办演出然后每次都入不敷出。但村濑先生您们不是不一样吗。该做的都做了,而且每次都有成果。结果代表一切,有没有气概根本不重要。观众们在乎的不是干劲或者态度,而是好听的曲子还有高质量的演出。」
见我眨眨眼睛,柿崎先生笑着继续说:
「而且村濑先生您们才上高一吧?未来不是有无限的可能吗。要是都三十四五岁,没机会再转行,倒是需要紧张感和觉悟,下定决心是继续以职业乐手为目标还是该放弃,但年轻的时候按兴趣爱好的感觉含糊地做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啦,不如说该继续往含糊这个方向努力呢。咦?这说法好像有点怪。」
「啊,没事的,我明白。」
「哎呀,啊哈哈,好像太认真了。可能我太喜欢PNO结果忍不住激动。录音师这件事,我也找找看啊,请让我也帮忙,因为希望您们录出最好的效果!」
「……啊,好的,这倒是很感谢。」
麻烦他这么多真的好吗?儘管这么想,但又没有其他人可拜託,于是我决定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
和柿崎先生告别后,我直接去了「Moon Echo」。本来还打算顺路去乐器店和书店,但和他谈得太久,时间拖得不上不下,排练时间就快到了。
两手插进夹克口袋,迎着刺人的高楼风等待信号灯变绿时,我思考起自己的未来,想像到了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后仍然站在舞台上的自己。
不太能想像。
但我更无法想像自己每天早上扎紧领带,去公司上班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