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路这东西便利得令人害怕,我搜索「冴岛凛子 钢琴」,立刻找到了她参赛的视频,好像是其他参赛者的父母擅自上传的。华园老师说她是那个圈子的名人,的确没骗人,我找到几十份凛子的视频,每份点击量都超过了一万。
话虽如此,视频下面的评论有三分之一都在说凛子的长相,毫不遮掩地表达性方面慾望的也不在少数,真是感同身受。这些网民实在无药可救。
我戴上耳机闭上眼,精神集中在演奏上。
比赛曲目是肖邦的练习曲《竖琴(Aeolian Harp)》。双手流丽的琶音持续摇曳,旋律在期间讷讷吐露,令人叹息不已。我这种水平写出的合唱曲伴奏在她手里都能产生那样的热量,更别提为比赛演奏的肖邦,其中倾注的能量简直是另一个层次。
我不断点下相关视频的链接,不停听着凛子的演奏。
时间过得相当充实。在我打算休息一下摘下耳机时,才发现头髮汗津津地湿透了,想从椅子上站起来,腰却用不上力气。
光是听着就会消耗体力。
而且,期间意识不到体力和精力被吸收,因为演奏太吸引人了,这钢琴声简直是毒品。
为什么她没有继续在音乐的道路上前进?我的疑问愈发强烈。
还是说只是我太小看乐坛,如果以钢琴家为目标,哪怕这种程度的演奏还是不够呢?
*
两天后的放学后,我又有机会在音乐室碰到凛子,于是直接问她:
「为什么要来我们高中?去有音乐科的学校不是挺好,你没想过要做专业的钢琴家吗?」
凛子板起脸嘟囔道:
「我就是不喜欢被人这么刨根问底才不想在课上伴奏的,真该故意弹得更差一点,就没那么显眼了。」
故意弹得差……?
「不对,这做不到吧?」
我不假思索地反驳。
「……什么做不到?」凛子奇怪地眨眨眼睛。
「没办法故意弹不好吧。我也是对乐器多少懂一点皮毛才知道——虽然按我的水平说这话可能有点不自量力,呃,就是说……」
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支吾着考虑了一会儿。
「一旦达到某种水平,就再没法做不好了。应该说是身体记住了吧,或者说就算想故意放水身体也会拒绝……」
话说到一半,我开始感到难为情极了,担心是不是说得不着边际,嘴上越来越含糊,小心翼翼地打探凛子的态度。
她脸上显得不可思议。
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打个比方,就好像弄丢一张珍贵的照片,已经放弃寻找,却在每天踏过的厕所脚垫下发现时那种表情。
凛子叹了口气,在钢琴凳上坐下。
「我原以为你只是个性犯罪者,这下要改变评价了。」
「那真是谢谢你……那么,能改变多少呢?」
一开始太过负面了,能不能稍微有所改观呢……
「不一般的性犯罪者。」
「根本没变啊!而且更过分了!」
「能像村濑君这样懂音乐的性犯罪者可找不到几个,真希望你能更高兴点。」
「我也希望你能多理解一下我说的意思……」
「贝多芬被称为『乐圣』,那叫你『乐性犯罪者[注]』怎么样?挺尊贵的吧?」
[译注:日语中「圣」与「性」发音相同。]
「你就不能用贝多芬的其他方面打比方吗!」
「比如一辈子都没能结婚?」
「有完没完啊赶紧从这上面离开吧!」
闻此凛子从凳子上起身,走到了三米开外的地方。
「不是让你人离开是换个话题!快回来啊要是有人路过肯定以为是我怪叫着扑过去把你吓跑了!」
「基本上没错吧?村濑君怪叫,我跑了,事实如此。」
确实是这样。既然不想被误解那我该先冷静一下。况且刚才我们在说什么来着?
「村濑君,我觉得,」
凛子回到凳子上,低声说:
「你是因为很少在现场听三角钢琴的演奏,才因为第一次的体验吃了一惊。我弹的钢琴没什么了不起的。」
「……诶?」
「不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我用性方面的说法重新解释,是处男因为初体验吃了一惊,就这样而已。」
「反倒让人听不懂了!」
「哦,处男没体验过,连会不会吃惊都不知道。」
「等等我没说是这个意思啊!能不能别什么事都往那方面扯?况且你最开始说的我就很明白了!我确实没有去音乐会听过古典乐,但——」
我暂时停下,斟酌该怎么表达,却怎么也找不到圆滑的说法。正如她所说,那是我第一次的体验。
「果然还是觉得你弹的钢琴很了不起。如果是你,让我花钱我也愿意。」
见凛子一时间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我,我慌忙补了一句:
「啊,那个,愿意花钱是指你和专业的钢琴家比也不逊色,绝对不是性风俗店那方面意思。」
「我当然知道。」凛子明显带着厌恶说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解释,看来对自己是性犯罪者有自觉。」
「唔……」
刚才的确是我太草率了,要是反驳,百分之二百会被更辛辣地呛回来,这里还是忍住别做声,老实接受她的谴责吧。
「我可在说正经事,麻烦别把你的性骚扰发言插进来。」
「全世界我最不想被你说这话!」
忍不下去了!
「总之我不是那块料。」
凛子说着从钢琴凳上起身。
「我的水平还达不到以专业钢琴家为目标,比我弹得更精的人随处都有。」
她离开音乐室以后,我仍一动不动盯着钢琴庞大身躯的侧面,沉浸在思考中。沉积着黑色的镜面扭曲了我映在上面的脸。
是我想错了?因为无知对她评价过高?
朝着弯曲的黑色镜面,我向自己问道。
不对。那张被挤扁的脸回答。
我的确对古典钢琴曲了解不深,但我无法对自己的耳朵,还有内心的震颤说谎。要是她的钢琴声不特别,那在我头盖骨里塞的就不是大脑,而是蛋黄酱之类的东西。
真想再多听听。
*
身为视频製作者有了一定程度的名声后,在同一个圈子内的交际就会扩大。
我手上有Musa男的SNS账号,频道的关注者中有几个通过视频网站认识的同行。现实生活中我与他们及她们之间几乎没有接触,也不知道那些人的长相,但唯独对对方的音乐履历以及音乐方面的兴趣一清二楚。
其中有个人名叫「GURE子」,是个音乐大学的在读学生,上传的曲子古典味很浓,估计对那个世界也很了解,于是我给她的SNS账号发去私信打听。
「你知道冴岛凛子吗?听说直到不久前还在各种初中生的钢琴大赛上成绩相当不错呢。」
我很快收到了回覆。
「知道啊,那个砸场子的挺出名的,还到特别远的地方大赛去远征,哪场比赛都拿第一,被不少人讨厌。」
这也会让人讨厌吗?说是砸场子又不是说她动用暴力,只不过到处参赛到处获胜,是靠正当实力获得的结果吧。这不单纯是遭人嫉妒吗,所以她才厌烦了古典乐的世界,放弃钢琴家的梦想?
「冴岛凛子怎么了?」GURE子问道。
一瞬间,我考虑要不要全说出来——我和她在同一所高中。如果是面对面交谈,说不定真的会说出口,正因为是文字交流才有机会犹豫。能确定个人身份的信息可要小心不能在网上乱说。
「之前凑巧看到了她比赛的视频,感觉不错,就想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如此回覆。虽然不是骗人,但也不完全是真话,真有点过意不去。
「一下子就没消息了呢,说不定不弹钢琴了。」
GURE子的消息发了过来。
「我记得她有几次没拿第一,不知道是不是低谷期啊。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不弹了。毕竟是个麻烦的世界嘛,有时候会想全都抛开不管了,我也有过。」
麻烦的世界。
嗯,估计确实麻烦吧。几十个几乎为钢琴付出了一切的人聚在一起,被人用莫名其妙的标準分出优劣排序。如果每根手指上都缠满父母还有老师的期待,恐怕光是弹一小段就要筋疲力尽。
真是太感谢了。我这么回覆GURE子后把手机扣下,一咕噜仰在床上。
在那个麻烦的世界一路赢下来的凛子。
不断累加的第「1」位彷彿细瘦的树榦无限向空中延伸,却在某一刻「啪」地折断,随即腐朽——这就是过去发生的事吗。
老实说,好可惜。
既然不要,就把那份才能给我啊,然后我就算不靠女装也能多赚5000左右的点击量了。
我点开收藏夹,再次在视频网站上播放冴岛凛子的参赛视频。上传视频的人没有特别写什么其他介绍,我也不知道这次演奏是得了冠军,还是GURE子说的与冠军失之交臂的某一次。但这是初中生的演奏,我无法相信还能有两个三个比她弹得更厉害的同龄人。还是说单纯因为她四处横扫日本各地的比赛,撞上不逊于她的选手的可能性也随之增加呢?
但。
给音乐按优劣排序,本来就蠢极了。不少人这么说过,我也打心底同意。这世上只存在两种音乐。一种让人还想再听一次,另一种则让人没有再听的慾望。
然后我爬起身,坐在电脑前打开浏览器,跟着相关视频的链接再次翻找凛子弹的钢琴。
那天夜里在我新找到的视频中,最喜欢的是舒伯特的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
在这之前,我从未认真面对过舒伯特,完全不懂小时候听过一点的未完成交响曲[注]哪里好,对音乐课上出现的《野玫瑰》或者《魔王》也始终不感兴趣。
[译注:《b小调第8号交响曲》,作品D759,是奥地利作曲家弗朗茨·舒伯特的一首交响曲作品。由于本曲在作曲家去世时,最终没有完成,因此被后人称为《未完成交响曲》。纵然往后有一些交响曲是因为作曲家去世而无法完成,但《未完成交响曲》通常都泛指为本曲。]
所以,凛子弹的二十一号的第一乐章让我感到冲击。
那彷彿脸上时常带着微笑的柔和青年,却有一颗跳动时断时续的病弱心脏,有时还因沉重的疼痛而息声熬过。真是令人苦闷的曲子,怎么看都不适合用来参加比赛。其中完全没有简单好懂的炫技部分,而且估计实打实的难弹。不止如此,耗时也很长,光是第一乐章就有二十分钟左右,她还真能想出选这首曲子啊。
在相关视频里,有一份应该是同一场比赛出场的另一个女孩子,弹的是莫扎特的第八号,这份视频的介绍里写着「得了冠军」。
也就是说凛子弹的舒伯特输了。
我对比着反覆听了几次,还是不明白输在哪里。凛子弹得要好一百倍。因为选曲不像初中生?因为演奏太过热情让人听得累?这些反而是加分项才对吧。
对了,我想着从包里拿出乐谱。
华园老师强塞给我的下一首合唱曲,好像就是舒伯特。
《又圣母经(Salve Regina)》。
这是讚颂圣母玛利亚的四部合唱。和往常一样,老师让我做一份钢琴伴奏。这曲子,和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一样是降B大调嘛。如果是这个,就能把第一乐章,切实的中板(molto·moderato)稳静的主题原样拼在伴奏里。
我用音序器写好后听了一下。单单是这个阶段就已经美得令人震颤,简直要错以为自己是天才了,不过真正的天才是作曲者。不只是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又圣母经》也毫无疑问是名曲。舒伯特老师,至今太对不起您了,以后您的曲子我都坐正姿势听。
熬夜完成编曲,列印出伴奏谱后,我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去了学校。
*
至于凛子看了那份伴奏谱的反应,可实在是吓人。她突然伸手敲下了钢琴琴键。不和谐的声音显得莫名滑稽,在只有我们两人的音乐室里迴响,彷彿要将全世界所有的马克杯一口气全部砸碎。
「……Dm11 on A。」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没和你玩听音猜和弦。」凛子态度冷淡。
「……呃,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看我像在生气?」
「嗯,是吧。」
她脸上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其中带着一点微热。说话恶言恶语这点也和以往一样。就算不生气也是这副态度吧。
但——果然在我看来这时她在生气。
「我没生气,」凛子撅起了嘴。「只不过觉得你去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