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者有存在的必要吗?
——这是我从小就有的疑问。
要说交响乐团的现场演奏,也就是学校的音乐鑒赏时听过,其他大多都是在网上看的视频。明明一点声音都不出,却在台上最了不起似地挥着小棒,那个大叔站在那儿到底有什么意义?
就算现在上了高中,我还没有彻底解开小时候的疑问。
「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情人节音乐会上,小森老师指挥的演奏的确非常棒,但其中到底有多少是老师的贡献呢?
为了人数众多的乐团演奏时能找准节奏,我也知道需要有人打信号,但让乐团的一员负责不就好了?实际上我好像也在电视节目上看过,就算没人指挥,只要其他人配合首席的动作,乐团演奏就能保持步伐齐整。
指挥者到底是干什么的?
到了高一这年的冬天,童年时率直又不礼貌的疑问转了几圈又回到自己头上。
我要站到那个檯子上,同时承受乐团和观众两方面的视线,只握着一根小棒一声不出,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
「就算说让我教你指挥……」
小森老师为难地微微歪头。
「按我听到的说法,指挥法要在三年里大量练习才总算能掌握基础呀。」
「是老师说让我指挥的吧!?」
「啊哈哈哈。只有两周呀。」
真亏你笑得出来。
可是已经对小此木先生以及合唱队说了是我来指挥,而且他们都没有反对。小此木先生甚至说「一开始就以为是这样」。
我想指挥的心情表现得这怎么明显吗?
我很想指挥,当然想了。自从情人节音乐会之后——不,还要更早,从第一次听「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朱庇特那时起。
被小森老师怂恿时,心里的确是觉得「就等这句话呢!」
即便如此,突然接过指挥棒时,我又不知如何是好,完全没有头绪。
「指挥者的工作中,实际在台上挥棒只佔百分之一左右呀。」
单独在音乐準备室听小森老师指导,她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我还是刚毕业第一年的菜鸟,所以完全是照搬教授的话。指挥者的工作,首先是读!」
「读乐谱,是吗?」
「对,完全掌握乐谱上写的所有内容,没写的内容也要完全掌握。为什么这个地方的这个音指定了这种弹法?要对几十万个蝌蚪一样的音符依次思考同样的问题。」
「还没开始我就要晕了……」
「第二点,是听!」
「听别人的演奏来研究吗?」
「那个要做,另外自己乐团的声音也要听。谁会发出怎样的声音,需要有所把握。乐手不也会拿自己的乐器做各种尝试,确认怎么做能发出怎样的声音吗?和那是一个道理。」
「……哦哦,果然,是把乐团当成一件乐器来考虑呀。」
知道不是只有自己这么妄想,我多少有些安心。但老师接下来的话反而让我不安。
「没错。把乐团成员当人看可不行!因为是乐器的部件!」
「呃,啊?」
「可不是说无视人权或者不当人对待啊?该怎么说才好呢,好难解释。就是说,如果把乐团成员和指挥者看成对等的人类来考虑,那演奏难看的时候就要考虑是谁的责任对吧?」
「……哦。要说是谁的责任,负责演奏的是乐团成员啊。」
「就是因为这种想法不好!」老师好像很高兴地指向我说:「演奏难看是指挥的问题!乐团是乐器!演不好总不能怪乐器吧?」
「哦哦……嗯,也是……」
「然后第三点,是思考。」
小森老师的指尖在乐谱上划过从长笛到低音提琴的段落,留下锯齿状的轨迹。
「怎样演奏,用怎样的方式牵动观众的心,都要反覆锤鍊后得出结论。」
这——我懂。乐队的曲子也一直在这样做。
「最后是对话吧。教授说这是最重要的。」
小森老师定睛看着我的脸说道。
「不是和乐团成员喔。不,和乐团成员也需要对话,但这里说的是和作曲者。不过多数情况下作曲者已经死了。话语、思维方式还有心情都浸透在乐谱里,所以要通过对话将其找到。这个呀,是最难,也是最有趣的事情。」
「……这世界对我来说难度有点高……」
演普罗科菲耶夫的时候也完全没考虑过这种事。说不定要惹怒不在人世的谢尔盖先生。对不起。
我拿起两份乐谱。
和巴赫对话。然后是——
「刚才说的四点里面,有三点村濑君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诶?」
「听乐团的声音把握全体的情况,除了这点以外都做到了,做得远比我好。」
「不,哪有——」
我正要否认,又看了一眼乐谱。
「——的确,是这样啊。」
熟读乐谱,深入考虑乐曲的全景,然后——与作曲者对话。
我能做到,应该能。
「那么剩下的就只要自信地挥棒了呀。」
「对方活的岁数都有我的四五倍,就算说自信……」
「该拿起的不是指挥棒,而是自信心!」
「这也是教授的格言吗?」
「不,是我刚才随便想的。」
越来越没自信了……
和凛子见面让我相当尴尬。毕竟昨天打电话时自己和她父亲说了个痛快,然后直接挂断电话,相当于把收拾残局的麻烦完全丢给了她。
「昨天在那之后?没怎么样啊。」
凛子来到音乐準备室,听我小心翼翼地发问,和以往一样态度平淡。
「又不是对爸爸提什么要求吧?只不过向他夸下海口。他人很现实,对这种事完全不在意。」
「这样也感觉不太舒服……」
「不说这个了,听说村濑君连指挥也要做?」
她来回看着小森老师和我问道。
「哦,嗯。顺其自然就变成这样了。」
这几天里,各种事情以极快的速度决定下来,我还完全来不及和周围的人联繫。康塔塔的伴奏拜託「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由我负责指挥,这两件事应该都还没有和乐队成员说,估计是小森老师告诉她的吧。
「然后今天五点就是乐团排练,接下来我几乎没法参加合唱的排练。」
「没办法,我来带着。」
「多谢了。」
「毕竟是为了让爸爸认可村濑君和我的事,不用道谢。」
「这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
诗月冲进了音乐準备室。
「打算让你父亲认可什么!就算他认可我也不同意!」
你又是不同意什么?
不过,最近让人心情沉重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这种久违的气氛真是求之不得。
可以说是不出所料吧,朱音也来到準备室参战。
「小真琴和所有成员的家长都见面聊过啊。更别提小伽耶了,甚至和她父母一起吃过饭吧?」
「……你怎么知道。」
「我们和伽耶说过,关于村濑君的事要毫无隐瞒地报告。」
这几个学姐可够可怕的啊!就算她通过考试,来年没问题吗?
「唯独我家父母太通情达理了,反而有点不满足。小真琴只和他们见过一面,而且就随便閑聊过几句。」
「……相处融洽不是挺好的。」
「到头来我的母亲也痛快地认可了乐队的事,就阻碍来说完全不够惊心动魄……」
「那不是很好吗!」
「伽耶那边好像也解决了,唯独我家的事格外麻烦。」
「为什么说得这么自豪!这种事较什么劲啊!」
「呃,那个,我父亲有点死脑筋,到现在还要求我晚上按时回家。」
「老师请别来添乱!」
閑聊中已经到了出发时间,我穿上粗呢外套。
「这次不需要我们帮忙吗?」
诗月问道。
「嗯。曲子用不到定音鼓,他们也说这次用的版本里通奏低音可以用木管乐器弥补。而且大家都练了歌,很想参加合唱吧。在乐团演奏就没法唱了。」
「这……倒是没错。」
「一个人没事吗?要不我也陪你去吧。」
听到小森老师开口,我摇摇头。
「没事的。要是指挥还要人陪同,不是会被小看吗。」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但有一半是认真的。小森老师竖起大拇指送我离开。
前往车站的路上,我一边迈着快冻僵的腿,一边回味老师的话。
该拿起的不是指挥棒,而是自信心。
排练场地和前些天来参观时一样,是老旧区民会馆里的大会议室。
集合起来的乐团成员都是见过的面孔。靠小此木先生的电话联络,上次参加演出的成员几乎全都来了。
不过,周围完全没有紧张感。有的为儿子或者女儿夫妇的事发牢骚,有的商量旅行计画,还有的在交流正骨院的情报。要是没有乐器,完全就是养老院里的一幕。
儘管如此,当小此木先生清清嗓子,从虎鲸般巨大的盒子里拿出低音提琴后,其他人也纷纷就位,开始準备自己的乐器。
不久后,双簧管的A音传遍整个屋子。
我缩在会议室角落的钢管椅子上,读着不知道已经读过多少遍的乐谱,等待调音结束。
「麻烦开始吧。」
小此木先生在会议室最里面说道。
我站起身,双手反覆张开又合上。抬头看去,便迎上二十几人的视线,顿时一阵腿软。不能逃走,而且我必须站到他们现在注目的位置上,直到排练结束。
这可是你自己提起的事情,抬起头来,不準被小看。
我走到指挥台旁边,再次环视乐团。
「那个……」
乾燥的嘴唇黏在一起,起初没能正常出声。感觉大家都在嗤嗤地笑。
「非常感谢大家能再次聚在一起。离正式上场还有两周,时间不多。巴赫那首我相信大家,只需要整体过几遍。排练时间基本都会用在文艺复兴变奏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