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巳的爸爸,是个纯粹的技术人。
现在和同伴们搞的会社算是壮大起来了,可曾经在小型的镇工厂里一直赚不到钱,每天汗出浃背的工作。
长这么大了再要坦白多少需要些勇气,不过卓巳从骨子里就是爸爸的孩子。小时候非常爱撒娇,总粘着爸爸。
特别是,喜欢爸爸的手。
粗糙的皮肤非常结实,到处都是油渍浸染的黑斑,是一双粗糙的职人的手。
一放假一定会开始工作,进行好似魔法的细緻活计。
要拧好螺丝其实是需要技巧的——爸爸如此说着,手中熟练地操纵工具。
非常喜欢。
可是,正因如此——
在爸爸永远失去职人之手的时候,卓巳感觉被深深地背叛。
爸爸的手被机器搅了进去。
在偶尔被带到工厂参观的卓巳面前,爸爸作为技术人的手,无情地被发生动作不良的工作机械——本应是同伴的机械给搅坏了。
这是背叛。毫无道理的背叛。
是绝对不可饶恕的,背信弃义的行为。
因为,事实如此。
对于年幼的卓巳而言,不需爸爸言明也能明白,机械正所谓是技师的搭档。这种突然倒戈加害的事态,不可能存在。
在医院的病床上,父亲曾懦弱的说,幸好只丢了一只手。
是自己不小心。应该更加注意。——一边用剩下的右手抚摸卓巳的脑袋,一边说出彷彿为机械辩护的话。
卓巳无法接受。沸腾的怒火无如论如何也无法平息。
所以那天夜里,卓巳偷偷潜入了发生事故的那个工厂。
然后,将沉默的背叛者们的电源全部打开,伫立在嗡嗡作响的疯狂低吼声的中央,一边望着黏在地上血迹,一整晚一会儿也没睡,一直思考。
那是将机械视为『物』的必要行为。
不是同伴,不是敌人,也不该怀有期待,单纯的物。
无论使用者多么优秀,是否进行定期检查,该坏的时候就会坏,该仇恨人类的时候就会仇恨人类。它们就是被如此设计,被如此製造出来,无血无泪的,单纯的物。
有必要让自己承认,机械不过是这种程度的存在。
萦绕在心头的愤怒消失了。憎恨也丧失了。
只不过,唯独对机械的不信任深深扎根,犹如通红的炭火留了下来。
从此以后,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
『螺丝的悲鸣』毫无缘由的,突然开始了。
唧唧、唧唧、唧唧……极端令人不快的那个声音。
往日爸爸拧动的螺丝,总是发出好似开心的欢声。可是,在卓巳的幻听开始之时,卓巳已然忘却了拧螺丝的方法。
爸爸明明难得教过自己的诀窍,就这样忘了。
卓巳曾觉得,这也无可奈何。
因为机械只要进入卓巳眼中,无论怎么都是缺陷品。
什么人类智慧的结晶,可笑。只不过是时不时会伤人的,单纯的拙劣之『物』。
爸爸有时会非常难过地注视着无缘无故讨厌机械的儿子,但他知道,卓巳内心的螺丝,已经一辈子都无法拧上了。
在爸爸失去那只手的时候,就连玖堂卓巳这个人,也产生了致命性的扭曲。
扭曲的机械的螺丝,自然无法正确的拧上。
缺陷品无法使用。会产生动作不良的机械,完全不值得信任。
这是卓巳学到的真理————不,卓巳遵循施加给自己的这项法则,放弃了内心某些东西。
虽然理性呼喊着这是错误的,但感情绝对无法宽恕背叛。面对一度牢固成型的思维,自己也已经奈何不了。
此后,卓巳的螺丝不断地发出悲鸣。
就如同,向某人求救一般。
有人向他伸出援手,已经是在此之后很远很远的事情了。
洛洛特·妮恩蒂·亚特雷亚,让卓巳回想起了拧螺丝的方法。
〇
睁开眼睛,首先是熟悉的天花板映入视线。
「……唔」
用手背拭去额头上的汗,洛洛特从床上起身。因为洛洛特从以前就没有伴随起床的难受癥状,最初浑浊的思维,也在几次眨眼之间变得鲜明。
她做了个梦。
梦到了卓巳的小时候。
更正确的说,梦到了昨天在大屋阳台上听到的,卓巳曾经的故事——此后洛洛特无意识之中联想到的当时的情景,在梦中栩栩如生展现出来。
明明只是单纯的影像,却是个十分写实的梦。成群的机械高奏驱动声,临场感十足,独自伫立在中心,年幼的卓巳直勾勾地俯视着血迹的样子,流露出无以言表的哀伤。一经想起,胸口就像被勒紧一般作痛。
好想见到卓巳。可是洛洛特非常明白,现状不容许她实现这个愿望。流盼之余,窗外展现出一派蓝色的光景。
洛洛特明白,这里是空中。
在漂浮在羽羽根市一千五百米高空的,巨大飞艇中。
昨晚,洛洛特被闯入大屋的缪妮西娅所率领的一众绑架,直接通过<IT>恶作剧的瞬间移动被带到了这艘RoyalHunt号中。之后虽然被缪妮西娅「请暂且在此处歇息」带到一间客房,但完没有没看出任何开展娱乐活动的徵兆。实在太无聊了,厌倦之后就赌气睡觉了。
「唔~……我脸皮厚得连自己的都吓一跳呢」
洛洛特独白之后环顾四周。房间可能是供贵客使用的,室内建造的非常奢华。感觉在空间有限的飞艇内设置着这种上等房间也没什么用。VIP不可能如此平凡的移步空中,身为王女的自己被拐至此,应该属于例外。
「既然是绑架犯办事的飞艇,就另当别论了呢」
姑且不论这些,洛洛站起身来。她靠近房间的门,试着拧动把手。果不其然上了锁。从探视孔向走道确认,甚至还能看到有人监视。两个冷麵男人,手中难着短机关枪站在那里。感觉就算抱怨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然后试着调查窗户。不过,窗户本来就是无法打开的构造。不,就算能够打开,自己现在没有翅膀,也只会掉下去。果然无法从这里逃脱。
这样一来,完全束手无策了。就算再次确认,也只能得到不可能逃走这一难以行动的事实。毕竟昨天也已经彻底调查过这个房间了,所以这也是必然的结果。
接下来怎么办呢——洛洛特叉起手,沉浸在思忖中时,门突然打开了。
「Hee Haw,王女殿下。昨晚休息得可好?」
说完进入房间的是缪妮西娅。与最后见到的时候并无二致,无懈可击的女式西装身姿,全身笼罩着完完全全的官僚之气。
「嗯,Hee Haw。睡得相当好呢」
洛洛特回答的十分流畅。缪妮西娅「那就再好不过了」微笑起来。
「然而实在閑得无聊啊。这个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景色不合殿下心意么?我觉得风光很明媚呢」
回答得不找边际。洛洛特不由苦笑起来。
无论多么美妙的景色,如果一尘不变,总会看腻的。缪妮西娅那种只要美丽即可的思维,是不折不扣的翅族信奉者思维。被不受条理约束的奇蹟之力所魅惑,深入骨髓地桎梏于妖精乡的种族思想。虽然绝大多数的人类都会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行动,但也催生出少数对翅族疯狂憧憬的人。
一尘不变的事物——这对洛洛特来说是一种拷问。
可是,就算将这个理由讲出来,恐怕缪妮西娅也无法理解吧。正因为昨天从本人口听到了她的『目的』,所以在才会觉得她无法理解那种思维。
「昨天晚上,缪妮西娅小姐说过的话……果然全都是认真的吧?」
就算经过一晚,还是微妙地感到无法完全相信,不经意地重新确认。
「当然。专程劳驾殿下光临,全都是为了让陛下正确理解我等的计画,并赐予我等助力」
「嗯,我很清楚的理解了。可是呢……」
可是忙的话,感觉有点帮不了。毕竟缪妮西娅的目标,可谓是保守思想之极的,冥顽不灵的东西。无论如何不可能帮她。
「最近的翅族信奉者的人啊,都在思考那种痴心妄想的东西呢。我都不知道哦」
「纵然是信者,但其他教团恐怕是无能为力的吧。可是,我等不同」
「啊,缪妮西娅小姐果然也加入了什么教团么?」
教团,指的是各翅族信奉者团体擅自创设的互助会。现在遍布妖精乡各地,为数众多,大多是无害的零散组织,于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其中也有认真从事秘密结社活动的组织。这样的教团,甚至偶尔会在阿瓦隆引发事件。
「可是,这么做未免有些太过火了哦。你们的教团有这么厉害么?」
「现在恕我无法作答。在这次的作战成功之际,请务必同我等一起移步教团本部,殿下。这样一来,一切就都明白了」
免了,普通的NO ThankYou。就算去了也很无聊。
洛洛特将真心话藏在心里,调整心态改变话题
「也罢。比起这件事,派对什么时候开始?」
「还请宁耐。预定在正午开始」
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背负着相互超越与被超越的宿命的兄弟针,指向了六点半。虽然在这个时间访问别人的房间显得太早了点,不过从缪妮西娅出现的时机来看,或许房间内安装了监控摄像头。
「卓巳他们要如何来到这艘船?」
「我方在地上有迎接的使者,会火速担任那两位的护卫」
那个所谓的使者,大概就是用瞬间移动将洛洛特带上飞艇的那个妖精使吧。记得缪妮西娅说过,似乎叫莱纳斯。是个还很年少的男孩子。
「缪妮西娅小姐的护卫,都是些很年轻的人呢」
「大家原本都是孤儿。因为某种缘由成为妖精使后无路可走,是阿瓦隆的累赘。我不忍看到他们悲惨的境遇,于是收留了他们,现在为我所用」
语言中的微妙差异,一下次就能分辨出来。她对他们没有任何感情。
「……真可悲」
「是啊,真是一帮可怜人」
不,是你哦。
虽然这么心想,但果然无法说出口。
「说到年轻,殿下的护卫也相当年轻呢」
「嗯。不过,燎是我的青梅竹马啦」
洛洛特隐晦地告诉缪妮西娅「她不仅仅是护卫」,缪妮西娅微微蹙眉,
「那么,卓巳·玖堂呢?」
「诶?」
「他在殿下心中又是什么?只是<比翼骑士>么?」
洛洛特领会到提问的意图,扬起嘴角,努力做出富有挑衅意味的态度。
「不是哦。卓巳是无可取代的人。毕竟是我的另一片翅膀呢」
洛洛特自然而然的绽放笑容。说出这种话的时候,连自己也渐渐害羞起来。
相反,缪妮西娅的表情变得非常不悦。虽然她在洛洛特跟前似乎留意着不要表现得太过露骨,但柳眉颦蹙到了极限。
「……恕我失礼,刚才殿下的言谈让我觉得殿下受人类社会的荼毒太深了些」
「是么?」
「恐怕是受到了殿下幼年时期的教育负责人,那个赫尔曼·雷尼德的恶劣影响」
「哎~,赫尔曼的影响是很大呢。如果让缪妮西娅小姐来当老师,我现在是不是会走上『不得不正确的错误道路』呢?」
是——缪妮西娅扼杀感情回答道。洛洛特爽快地笑起来。
「要真那样,可真是一条荆棘之路呢」
这种事十分明白。自己那粗暴有效的做法,断然不会得到妖精乡的认同。身为翅族信奉者的缪妮西娅也是如此,所以之后等待自己的只有更强烈的反感。
正因如此,洛洛特保持一如既往的腔调,发出诶嘿嘿的笑声
「很有前进的价值的哦。和重要的人一起走上的路,前方是无与伦比的波澜万丈,感觉不像电影里面那种令人热血沸腾的场景么?」
缪妮西娅哑口无言。即便颤抖的嘴唇想要编织某些辞彙,却找不到适合的语气的样子。与是洛洛特乘胜追击,继续说道
「派对开始的时刻,是不是提早一些更好呢?」
「……哈?」
话题突然转变,令缪妮西娅不知道所措。然而,洛洛特对此不加理会。
「燎这个人啊,其实相当的性急呢……大概卓巳也不遑多让吧。毕竟那两人,是能奉陪我这种一马当先而又马失前蹄的第一王女的人啊」
所以啊——洛洛特接着说道。摆起恶党的桀骜不驯,怀着宣战一般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