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带着些许湿气,大概是早上为了维护环境所洒下的雨水吧,印象中刚才起床的时候好像听到了雨声。
明亮的阳光最适合为新的一天带来清爽的开始,轻柔的白云自晴朗的初夏〈天空(S)〉飘过,我坐在上学途中公园里的长椅上,斜眼看着睡眼惺忪的国中生和身穿笔挺西装匆忙走过的上班族,还有牵着狗慢跑的中年妇女。
我漫不经心地望着分隔蓝天的东京旧都厅轮廓还有布满公园游乐器材的锈斑,接着拿起智慧型手机确认时间。二〇一四年六月三日早上八点十五分。
碰面的时间──和那家伙约好的上学时间还没到。
我伸出紧张得有些发冷的手指,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昨天收到的雪花图案信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但这并不是因为信里真的写了什么内容,只是一张完全空白的信纸。
「真是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投降。」我望着天空细声低吟。将这封信交给我的还是那个家伙──同样是高中一年级生的青梅竹马春野。她大概在一个星期前对我说「你能看的话就看吧」之后,就开始将这种谜样的信件交到我手中。虽说所谓的「能看的话」应该是指必须使用某种特殊手段才能看到信件内容,但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法解读信纸的内容,无论是火烤、透光还是用紫外线照射,所有想得到的方法我全都试过了,却找不到任何可行的方式。难道得靠什么特殊的药物才行吗?
我一只手抱着头不停搔抓自己的头髮。
但我对信里所写的内容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毕竟是交往密切的青梅竹马亲手交给我的,里面那张可爱的信纸上写的内容……多少还是猜得出来。虽说她对我说话时就是个百无禁忌又口无遮拦的青梅竹马,但有些时候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们之间相处时的气氛还不错,班上有些同学还以为我们两个正在交往。但我们两个暧昧不明的青梅竹马关係反而不容易出现更进一步的时机,事到如今要想将这份参杂着亲情所构成的爱情重新往恋爱的方向修正,实在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我把手从被抓得一塌糊涂的头髮上移开,指尖来回摸索信纸表面。信纸当然不会印上点字,上头只有纸面滑顺的触感以及手掌残留在纸张的些微体温。即使这封信真的是春野向我示爱的情书,但要是我解读不出来也没有半点意义。
这封信不管我再怎么看,再怎么努力找寻解读内容的蛛丝马迹,但花了一整个晚上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也不可能突然在隔天早上的短短几分钟内刚好灵光一闪想到办法吧。
「啊──可恶,这要怎么看啊!」
就在我举起双手大叫时,背后传来了一声尖叫。
「呀啊!」
一回过头,只见我等着要一起上学的春野跌坐在地上。
「喂,你干嘛突然动啊?」
「……你在干嘛啊?」
才刚问完,她坐在地上用那双充满怨念的大眼睛狠狠地瞪着我。
「因为有人一大早就在发獃,所以想说来吓吓他啊。」
「然后?」
「……都是贱贱害的啦。」
「结果反倒是你自己被吓到啦。」
贱贱这个绰号来自于我的姓氏葛见,虽然是个难听的绰号,却不知不觉成了春野专用的称呼。会这么叫我的只有春野一个人,事到如今被叫作贱贱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她那娇小纤细的四肢,再加上小小的脸蛋、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如此小巧精緻的样貌,却有一对让人印象深刻却不显突兀的大眼睛,这也让她的形象总是离不开吉娃娃或蝴蝶犬之类的小型犬。那头乌黑亮丽的及腰长发绑成整齐又好整理的麻花辫,雪白透亮的肌肤带着清爽的洁凈感,不认识她的人说不定还会以为这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过这家伙可是如假包换的平凡百姓,端庄娴淑这四个字跟她扯不上半点关係。
「你就不能直接跟我说你到了吗?」
「还不都是贱贱没发现我在这里才害我跌倒的。」
「要我发现你?你以为我是哪个门派的掌门人吗?」
我伸出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带着一脸尴尬移开视线的春野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失态般乾咳了几声,接着摆出一脸模範生的笑容端正姿势说道:「重来、重来。」
「贱贱真是的,你的领带歪喽。」
「是要怎么重来啊。我的领带也没歪,早上照镜子的时候就确认过啦。话说,我刚刚才没有在发獃。你看,我可是很认真地在做你出的作业喔。」
「我是觉得没必要像写作业那样认真啦。」
春野看着拿出信纸提出抗议的我,露出了苦笑般的尴尬表情轻声说道:「看来,还是看不懂啊。」随后就转身朝向公园出口。
「那这次就当作是你失败喽。好了,快走吧,要迟到喽。」
在瞄着春野细长雪白的小腿充满活力地摆动的同时,我将信封收进书包里,接着起身追上踩着轻快步伐上学的春野。初夏清爽的微风轻轻掠过了我的鼻尖。
「……喂,能给点线索吗?」
「线索?」
「那封信。能想到的办法我都试过了,但结果还是看不到内容。」
「我才不会告诉你呢。」
她双手一摊,嘟起嘴对着我摇了摇头,雪白后颈上的汗毛在阳光照射下透出淡淡的金色光彩。
「说起来,我明明就给过你很多线索了耶,没注意到线索是贱贱你不好吧。」
「咦?是这样吗?」
「反正就算你没发现也无所谓,我本来就觉得贱贱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看,所以里头写的全都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事到如今──」
「什么叫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就……很多啊,我到底写了哪些事呢?」
「什么叫到底写了哪些事啊……喂,你、你到底写了什么?你说这些是故意要让我更在意吧!」
「没错,你就好好加油吧。」
你在笑对吧。春野纤细的肩膀微微发抖,晃个不停的整齐麻花辫从肩膀上滑落到背后。春野的举手投足都很美,这或许是多亏了她良好的体态吧。纤细柔软的修长手脚让个子不高的她身材比例显得很好看。
就在此时,我却发觉她的身材似乎有些不协调。
「对了,春野,你之前不是说最近开始减肥了吗?」
「嗯?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春野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点头回答我的问题。
「……这不算减肥,叫健康管理。」
「健康管理?」
「嗯。或者应该说是排毒,就是摄取有益身体健康的食物藉此──」
「我是不知道那是在干嘛啦,但我劝你还是别再继续下去了,你看你的上围都缩水了,更何况我们现在都还在发育呀。」
「……」
她抱着胸口一语不发地瞪着我,看来我好像踩到她的地雷了。不对呀,原本该有的东西怎么会一下子消失呢?我沉思片刻后才想通了这个问题。
「……嗯?原来如此,春野你终于决定从今往后要诚实面对自己了对吧?你也太见外了吧,我怎么会在意这点小事呢。」
「……等一下,我有点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之前应该是垫了什么对吧?所以才会拿减肥当藉口,呜哇!」
就在千钧一髮之际,我闪过了春野默默甩过来的尼龙制书包,一阵强劲的风压扫过我的下巴。娇小的春野则被书包的惯性甩了出去,不禁「呀」地轻声尖叫,随后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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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唔。真是的,你为什么要躲开啊?」
她扶着腰嘟起嘴,眼神中满是不甘心地抬头盯着我看。
「……任谁都会躲开吧。」
「贱贱以前都不会闪开,反而会温柔地接下这一击,多有男子气概呀。」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可没有那种印象啊。来吧,把手给我。」
这是今天第二次了。她乖乖地拉着我伸出去的手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嘟着嘴说:
「贱贱,你真不会看场合耶,哪有人会当着女生的面聊身材啊。」
「我实在是不想被拿着书包打人的家伙说自己不会看场合耶。」
「再、再说胸部就是两块脂肪而已嘛,根本就是人体多余的部分。听说胸部大的人运动的时候很不方便,挑衣服也很麻烦,而且肩膀也会变得很僵硬──」
「说是这么说,但你对这种事倒是挺清楚的嘛。」
「闭、闭嘴!」
「好痛,住手啦!」
春野再度举起她的书包,而我只能在交叠双手抵挡的同时向她喊道:
「对了,书包里面的东西没事吧,便当该不会已经一蹋糊涂了吧?」
这十天以来,我的便当都是春野亲手做的。最近似乎对养生产生莫名狂热的春野竟然开始对我这个独居高中生的饮食习惯说三道四。结果,家里的冰箱无论是冷藏还是冷冻库,到处都塞满了春野的手工食品,每天还会做午饭送来给我。在这个时代,从可乐饼到高丽菜卷甚至于焗烤这类费事的料理,都能坚持从头到尾独力手工製作的毅力堪称现代活化石。像春野这种还能够继续增加技能数的女孩子已经算得上是濒临绝种的生物了吧。
「你还敢提便当的事……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做出美美的菜色,拚命想出营养均衡的料理,你也从来没称讚过我替你做的便当。」
春野轻轻眯起了满是哀怨的双眼。
「……反正,你一定是觉得只要有便当吃,什么都好吧。」
「那、那是因为我怕被同学笑才说不出口啊。」
「过分。」
「我不是已经有所表示了吗?我哪有办法在全班同学的面前大方称讚你做的菜呢?好歹我也是青春期的男生,正值青春少年时嘛。」
「没良心。」
「我不是好好答谢过你了吗?那张圆顶都市的入场券呢?」
「……竟然要我自己去游乐园玩,你把我当成什么啦?」
「我也没办法啊,钱包里的钱只能买一张入场券嘛。就算想打工,现在也没有学生能做的工作呀。」
「要、要不然,贱贱的入场券就由我来买,然、然后我们两个一起──」
「那就算不上答谢啦。你不用在意这些,代替我好好玩一玩吧。」
「怎、怎么这样啦!」
「话说,便当还好吗?」
「可恶,贱贱这家伙……」
春野虽然不甘愿,却还是照我说的翻开书包确认里头的内容物,接着她突然整个人僵住。
「……嗯?你是怎么了?」
春野瞪着远方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随后转过身回答我的问题。
「……我忘记带便当了。」
「我说你啊。」
「我现在就回去拿,你在这里等着,不可以先走掉喔,绝对不行喔。」
话还没说完便沖了出去。
「等等,现在再回去拿会迟到啦。」
我大声喊道。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不过,她没回我一句『反正是贱贱的便当,无所谓』,愿意回家拿过来这点倒是挺可爱的嘛。」
我看着春野的裙子随着她小跑步而摆动的背影,不禁有感而发地轻声说了。
第一次和春野见面应该是在我们四五岁的时候吧。不,也有可能是在六岁时才遇见,无论如何那都是在上小学之前的事情了。初次相遇,我就把躲在父亲身后怕生的她惹得嚎啕大哭,这或许算得上是最糟糕的第一印象吧。
「从那之后,我们青梅竹马的关係就一直延续到现在,这简直是奇蹟呢。」
正当我自顾自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时。
──一阵轰然巨响贯穿了我的耳膜。
「……!」
地鸣与玻璃破裂声简直要将我和周遭的路人震飞,我们只能獃獃地愣在原地,不久后才回过神来,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探究竟。
爆裂声源自于我和春野碰面的公园附近的大道──甲州街道上发生的交通事故。一台黑底以黄字写有「危险」标语的中型油罐车在路上翻覆,撞倒一旁的路树后冲破了路口的运动用品店的铁卷门,倾斜的车身冲进店里,在宽阔的道路上留下一道黑色胎痕。油罐车蛇行的原因大概是疲劳驾驶或其他因素造成的吧,看样子应该没有行人受伤。但油罐车车顶和车门等部分也许是受到事故冲击和被冲撞时掉落的招牌砸毁,因此迟迟不见驾驶从车中逃出。
我看了一眼确认情况如此,用手掌摀住鼻子。周围瀰漫着强烈的刺激性臭味,再仔细一看,从凹陷的油罐中不断流出的液体正在燃烧。这些液体虽然不是汽油,但从味道就能断定里头装的绝对是化学药剂。无论如何,再这样下去一定会酿成一桩惨剧。
现场周围早已乱成一团,附近儘是些呆望着事故现场、拍照上传的爱凑热闹的围观民众,目测少说有五十人左右,却没有人试着帮忙救出油罐车司机或灭火。
在响彻现场的运动用品店警铃声中,以事故地点为中心围起了一道人墙。然而这群围观者却没有半点危机感,简直像是在欣赏一场大型表演似的轻鬆愉快,人们纷纷嚷嚷着「发生什么事啦?」并拿起手机拍摄,同时透过萤幕看着现场状况。这幅景象虽然诡异,说起来却是时常发生。不管是谁,都会认为电视上报导的灾难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边,一旦事件发生却又沦为缺少现实感的表演秀。
我钻出人墙从被油罐车撞毁的铁卷门窥视店内,并且朝里面喊着:
「里面有人在吗!」
虽然我为了盖过响彻店内的警报声朝里头大喊了几声,却没有任何回应。碎玻璃和运动服、倒塌的陈列柜散落在店里。幸好包括这家店在内,附近的店家都还没开始营业,所以应该没有人在事故发生时遭翻覆的油罐车压伤。只不过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甚至应该说现在才是分秒必争的时候。火势在这段期间仍旧持续蔓延,油罐车附近的温度也不断提高,刺鼻的化学臭味越加浓烈。或许是太过靠近溢漏的化学药品,就连鼻腔内都传来阵阵酸麻的痛楚。
「这里难道没有灭火器吗?」
我挺出身体环顾店内状况。看来灭火器在撞击时损毁了,掉落在地上的灭火器钢瓶已经破损,内容物喷散得到处都是。
「可恶!」
我喔了咂嘴,将视线移回道路上,但没有人打算伸出援手帮忙救援,他们的表情甚至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人移动半步,彷佛认定自己永远都不会被捲入这等惨事。
只有我像个异端者似的格格不入。
我紧咬着嘴唇跨过油罐车旁被撂倒而叠在一起的多层钢架,朝驾驶座走去。
「你还好吗?」
在向油罐车驾驶搭话的同时,我也将裂开的前挡玻璃彻底敲下。由于车辆翻覆后驾驶座就被压在最底部,因此我只能透过车窗确认驾驶的情况。千疮百孔的车窗玻璃轻轻一碰就整个崩解了。
我先是拔出钥匙关掉引擎,接着轻触粗壮司机的脖子确认他还有脉搏、呼吸,这才总算鬆了口气。但我在解开他的安全带时却遇到困难,变形的手剎车卡住了安全带让我不禁咂了咂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