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与健康检查结束之后,我走出了準备室。在準备室大门前方的走廊上,我见到抱着手提包的玫瑰正等在门前。她一见到我,便挺直了背脊神情紧张地开口问道:
「葛见哥哥,可以借一点时间吗?我有些话想说。」
「可以啊,怎么了吗?」
应该是有事想商量讨论吧?我歪着头看着她,只见她有些困扰似的垂下眼,浅浅地笑了笑。
「这里不太方便……可以换个能静下来聊的地方吗?」
「我知道了。」
虽然我正打算前往淋浴室,不过晚一点再去也无妨。我点头答应。
「那……请跟我来。」
玫瑰牵起我的手,领着我迈开步伐后,小声地喊了声「啊」之后,像是恶作剧被抓到的孩子般抬起眼偷偷瞄着我。
「不、不好意思。随便就握你的手。」
「干嘛啊,这种事没什么好在意的吧。」
我笑着回答。那只小手的感触让我想着:要是有妹妹的话大概就像这种感觉吧?
她领着我来到了位于最顶层,视野宽广的休息室。数组木纹风格的咖啡厅圆桌以及色调稳重的褐色布质沙发并排在此处。由于先前在军团支配时蝶蛹内并没有警察,所以旧警视厅被当作展览馆开放给一般民众,此处就是当时留下的痕迹。至于这里的地下设施,由于军团原本就封锁了消息再加上电梯的功能锁受到封印,儘管开放此处也不会被一般民众发现。
「听说这里对于蝶蛹居民而言,是个着名的约会场所。」
「嗯,是这样没错,因为景观还不差。话虽如此,当时要是从这里放眼看去,肯定到处都挂满了军团的丝线吧。现在街道景观的美化还没完成,景色也算不上多漂亮。」
「不过,当时确实是约会地点吧?」
玫瑰再度强调约会地点这个字眼,脸颊泛起红晕。
「装潢摆设也……满有气氛的呢,对吧?如果在晚上来这里,一定更──」
「气氛是有啦,不过怎么都没见到丧葬局的职员或其他人?」
我放眼环顾除了我们两个之外空无一人的休息室。说到有动静的事物,顶多只有发出低沉马达运转声的自动贩卖机而已。
「嗯?葛见哥哥还不晓得吗?这里现在是葬花少女专用待机所,或者该说是专用休息室吧,其他人几乎不会来喔。」
「是这样喔?感觉好像佔了大家的便宜啊。」
「一点也不会。专用休息室只不过是名字罢了,实质上是隔离室。」
「隔离室?那是什么意思啊?」
玫瑰对着眉心微蹙的我说着「没办法嘛」,轻笑之中带着叹息。
「因为我们就像是生物兵器一样嘛。很多人和我们相处在一起就会坐立难安。虽然有些人在习惯之后能变成朋友,不过温柔的人……大多数都会很快就消失。」
玫瑰低着头,微微转动那细瘦的颈项。两条马尾沿着单薄的肩膀不规律地滑动。
「不过,玫瑰你也说过你已经战斗了将近十年吧?十年来赌上性命战斗,受到的还是这种对待喔?」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葬花少女与人类之间的鸿沟也许比我想像中更深。
「实际上也有过葬花少女引发的恐怖攻击。虽然地点是在与这个Carpe diem不同的地方就是了。」
「恐怖攻击……?」
「因为那次事件,一个国家──现在已经没有国家这种体系了,会这样说是为了方便葛见哥哥理解──总而言之,一个国家灭亡了。」
我这下终于理解为什么大家会害怕我了。没有「体内核交换」这个项圈的葬花少女,对常人来说就如同一头不受拘束的猛兽。
「由于当事者全都已经不在了,我们也无从了解动机。有人说是因为与军团战斗的心理压力,有人说是因为与旁人的摩擦,也有人说单纯只是沉溺于自身的力量,但是我当时还不是葬花少女,所以也不知道详细情形……虽然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不只十年,但还是没办法完全抹去那样的阴影。」
玫瑰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那表情彷佛已经接纳了所有不合理。
「……我可以问吗?玫瑰为什么会成为葬花少女?」
为什么成为葬花少女之后还能持续奋战十年之久呢,我很想知道。听见我突如其来的疑问,玫瑰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后微微耸肩说道:
「……在这里出现蝶蛹之前,我被卷进与军团之间的战斗,受了重伤。在成为葬花少女或冷冻睡眠的二选一之中,我选了现在这条路。因为我父亲是丧葬局的战斗员,想继承他的遗志。没有拒绝参加蝶蛹解放作战,也不是单纯因为正义感,也许还怀着想为父亲报仇的情绪吧。不过这些都是事后的解释了。」
「是……这样啊。」
这一切全都发生在我仍在冷冻睡眠的时间内。对此一无所知,以及不曾体验,这两点让我感到几许惭愧。我下意识地咬着嘴唇,垂下视线。玫瑰见状连忙说道:
「啊,不好意思。我害气氛有点僵了呢。」
像是要拨散那悲情似的,玫瑰连忙摆了摆手,露出满脸的笑容。
「言归正传,这里原本好歹也是观光名胜。难得有这机会,就好好享受吧。其实Carpe diem来自拉丁语,意思是『及时行乐』喔。虽然是意译就是了。既然活在这个时代就免不了有许多无奈,但我们现在仍然活着。既然活着,就没必要总是沉浸在悲伤之中吧。有句名言叫『Memento mori(记住你终将一死)』嘛。人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死,活着就该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啊。与军团以命相搏的葬花少女的任务确实压力沉重。不晓得自己何时会战死,也可能亲眼目睹同事死去。「说得也是。」我这么说道,与玫瑰一同展露笑容。既然玫瑰都说了要享受当下,那么我也不该泼她冷水吧。
「既然这样,首先就从这片只有我们能享受的景色开始吧?」
「嗯,说得也是!就这么办!」
玫块彷佛拳击手般握紧了举起的双拳,往窗边小跑步。我跟了上去,从那宽敞的窗面看向外界。
「从这边能看见我的学校吗?对喔,这里才十八楼,没办法看到青山那边吧。」
「话、话说,葛见哥哥……」
「嗯?怎样?」
欲言又止的玫瑰抬起眼睛注视着我。
「……这里是约会热门场所,会不会让你有些感触?葛见哥哥曾经和谁一起来过这里吗?」
不知为何从刚才开始玫瑰似乎格外执着于「约会场所」这字眼。
玫瑰的长相在十岁左右。我突然察觉到,这代表她在这个年龄时就已经捨弃了身为人类的人生。也许她因此对于成年人的行为怀有憧憬吧。一想到这里,让我对她感到有些怜悯。
「没有,我是没有啦。对了,不嫌弃的话我请你吃些什么吧……啊,都三点了喔,难怪我觉得这么饿。我还没吃午餐啊。」
从挂在休息室墙面上的时钟确认现在时间后,我回想起雪野的便当。
「啊……糟了!」
这时我接着回想起雪野的便当连同书包一起摆在教室内。而且现在学校应该刚好正在第六堂课途中,在这时回到班上好像也满奇怪的。
「你稍等一下喔,我给雪野传封简讯。那家伙现在应该在学校吧……」
虽然她帮我做的便当来不及当午餐吃,不过就请她帮我在放学时带回来当晚餐吧。
「葛、葛见哥哥。这个时间应该还在上课中吧?现在传简讯过去,肯定会给小雪带来麻烦喔。她说不定忘记转静音模式。」
「这样说也对。那就等上课时间结束后再送出,我先把简讯打好。」
我与玫瑰一起坐在窗边的沙发座位,取出手机。但是在我将手机解锁之前,坐在我身旁的玫瑰已经朝着我递出了保温杯。
「这个,是我自己泡好带来的。很快就会冷掉,请趁热享用喔。」
从那杯中飘出的香气判断,大概是红茶吧。
「听说你比较喜欢咖啡,不过我找不到品质好的……」
「啊,是喔。不好意思。」
为了接受玫瑰的好意,我把手机放回口袋。到下课为止还有一段时间,也不需要这么急吧。
「对了,葛见哥哥。午餐的问题请不用担心。我也刚好现在正要用餐,而且我也做了葛见哥哥的份喔!」
「咦?我的份?」
「呃……因为葛见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嘛!这算是一点回礼……」
「干嘛啊,没必要这么在意吧。那时候我也同样命悬一线啊,况且在住院时也受到你很多照顾。」
「没、没有啦。况且最近出动特别频繁,我想你应该也很累吧,就想让你多吃一些保持体力。只是这样而已……呃,所以喽……」
玫瑰一面说着一面从手提包中取出了粉红色的便当,在桌面上打开。装在尺寸较大的便当盒内的是煎肉饼、鸡肉饭、欧姆蛋、拿波里番茄义大利面、花椰菜沙拉。与主打日式传统菜色的雪野的便当相较之下显得色彩缤纷,有点儿童套餐的感觉。欧姆蛋上面还用起司与火腿排出了笑脸。
「哦,很可爱啊。」
在我微笑说着的同时,玫瑰已经俐落地取出汤匙,挖了一杓鸡肉饭递向我。
「来,请张嘴~~」
「咦?你、你怎么啦,玫瑰?」
「有什么关係,就当作是增进队员之间的情谊嘛。况且我、我在这里比较资深喔,请服从我的指示……啊,开玩笑的。那个,只要一口就好。我只是想尝试看看……」
只是想尝试看看。这句话不知怎地扎进我的胸口。刚才从玫瑰身上感受到的哀怜再度涌上心头。
「真的……不可以吗?」
面对那下垂为八字的双眉,我无法拒绝,答应道:
「不会。给我一口尝尝吧。」
我摆出礼貌性的微笑,张嘴含住玫瑰递出的汤匙。
在味觉传进大脑之前,寒意沿着背脊冲上脑门。
「我说陆,我刚才传了封简讯,叫你检查结束后就通知我──」
打从背后传来了彷佛自深渊冒出的低沉说话声。
「──现在这是怎样?」
我战战兢兢地转头一看,看见雪野那娇小的身影双手抱胸站在休息室中。
「为什么你会和玫瑰两个人在这个地方?」
「啊,不、不好意思。你说的简讯我还没看……这个嘛,我原本是想说等上课时间结束后再联络你。等等,话说你学校那边不用上课?」
「因为今天早上有军团出现,下午停课。所以喽,这个。」
雪野举起我的书包。
「啊,不好意思。你特地帮我拿到这里喔?」
「嗯。我想说让陆空着肚子也满可怜的。」
「是、是喔。」
我伸出手想要接下,却被手刀敲到一旁。
「不过,我看你好像不需要。」
「我、我没这样说吧。来啦,大家一起吃嘛。」
「对啊,我做了很多喔。小雪要不要也尝尝看?」
「反正我自己有得吃。」
用带刺的口吻说完,雪野取出了我的便当和她的便当,解开双方的布巾后开始吃了起来。一语不发的雪野气愤地动着筷子,我和玫瑰不约而同地默默凝视着她。因为无法彻底忽视我们,雪野抬起视线皱起眉头,在白皙的眉心激起波浪。
「看什么看?」
「……哦,炸猪肝我拿喽~~」
「等等!我又没说好,你想拿就拿喔?陆有玫瑰的便当能吃不就够了!」
预料之外的偷袭让雪野尖声斥责。
「那这个煎蛋就给我吧。」
「喂!为什么连玫瑰也一起抢啊!气死我了!」
「那就互相交换吧?这道菜,我还满有自信的喔。」
玫瑰用筷子夹起切成一口大小的煎肉饼,塞进了雪野的口中。雪野这下不只眉头,就连鼻樑也皱成了一团。儘管如此,家教良好的雪野并没有将一度放进口中的食物吐出来,她细心地咀嚼之后吞咽。
「真受不了耶……」
雪野板着脸先是瞪了玫瑰一眼,随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长长吐出一口气。
「……自信啊。」
虽然眉心仍然紧蹙,雪野喃喃说着「真没办法」,不知对什么表示理解与谅解般露出浅浅的苦笑。
「……嗯,的确好吃。原来是这样。你真的很努力呢。」
听见雪野的夸奖,玫瑰像是与白雪心有灵犀似的苦笑道:
「还比不上小雪。不过,就算现在还不行,总有一天会赢过你的。」
「才不会让你得逞呢。」
「要这样想是小雪的自由。话说回来,葛见哥哥真的不会夸别人的料理好吃呢。」
「嗯。除了咖啡之外几乎没听过什么感想。有够过分。」
「对啊。」
「等一下,为什么会聊到我身上?」
发现两人不知何时有了我所无法理解的共同感受,我不由得有些着急。不过她们两个只是对着彼此摇了摇头相视而笑。
「应该说不只是料理,陆根本就很少称讚别人。有时候换了髮型或买新衣服,每次都一句话也没有。」
「这我懂。葛见哥哥其实出人意外的有这一面呢。刚才我难得开了我最喜欢的那辆车去接他,也几乎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