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不是没有帮助她的方法。无法交换体内核,原因出在小芬精神层面上的可能性其实还满高的。」
「说穿了儘管到如今已经研究了二十年,但军团与葬花少女还是充满了黑盒子。」
「我们是认为如果能歼灭蝶蛹内的军团,如果能完全扫除小芬对菈欧妹妹的遗憾,也许还有希望。」
「顶多,只剩几天。」
小笠原的话语在我脑海中盘旋。
两天后的中午,职员前来传达鬼嶋下达的许可后,把我赶出了禁闭室。虽然门没上锁就这么开着,但我也没受到什么责备。职员只是机械式地把我从狭窄室内赶出去,上锁后离开。
我愣愣地看着那背影,拖着沉重的忧郁前往淋浴室。
在淋浴室沖洗一身汗臭与阴沉的表情之后,我穿上预先放在置物柜中的全新制服,感觉到精神稍微回到了正轨。
「陆,你在这里啊。」
一走出淋浴室,马上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转头一看,雪野脸上挂着欣喜的笑容正跑向我。大概是刚才在找我吧。
她用娇小的双手握住我的右手紧紧包覆,大大的眼睛很是担心地盯着我的脸不放。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种幼小的感觉,非常可爱。
「听说你已经出禁闭室,我就从学校早退回来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应该,但就是很担心……还好吧?会不会很难受?」
「还好……因为两天内连检查什么的都没有,反而有种难得能好好放鬆筋骨的感觉。对了,谢谢你的便当,很好吃喔。」
「咦!」雪野睁圆了双眼震惊不已,连忙伸出手按在我的前额。
「奇怪……没有发烧啊……我看你还是再多休息几天吧?」
「你什么意思啊。」
「陆怎么可能称讚人家做的菜。别讲这种话,好像死亡预兆一样。」
雪野抬起头看着我,左右甩着头认真地这么说道。
「喂喂喂,什么死亡预兆嘛。」
我微微一笑,随后立刻敛起笑容。
「听我说,雪野。我……在上次的战斗中看见了这里──Carpe diem的外头。」
首先抛出的这句话让雪野娇小的身躯因紧张而僵硬。
「可以别再瞒我了吗?我想知道这世界的真相,否则我无法继续战斗下去。」
如果这里真是我目前想像的那样狭小的庭院,是那样脆弱的世界──
「我不希望使用那份力量反而让朋友们受到危害。不晓得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我并不害怕,我只怕这件事。」
但我不能在此停下脚步,也不能却步。为了与军团战斗,为了保护大家不受威胁,为了实现雪野的心愿,为了拯救芬,我非战斗不可。
「……所以,拜託你。」
雪野直接迎上我的视线,红唇紧抿为一线。小巧的下巴咬紧牙根,仰着脸瞪着我。
「渡鸦。接下来,白雪以前辈的身分下达指令。你没有权利拒绝。」
「……喂,雪野。」
突如其来的上对下态度,一抹反感自我心底涌现。我和雪野之间应该有自孩提时代累积的信赖关係,我不希望她选择无视那份信赖的方法。
然而雪野像是要堵住我的反驳,举起手掌挡在我的嘴前方。
「你没有权利拒绝。」
她再度宣言。随后她强撑起音量说道:
「等一下,和我约会。」
「…………………啥?」
我错愕的疑问在走廊上迴响。
*
两小时后。
我站在明治通与表参道的交会处。雪野说了约会需要不可或缺的準备之后,指定了在这里碰面。所以我也脱下了制服,换上开襟羊毛衫、T恤与工作裤。
「……感觉真複杂。」
雪野还没到。我环顾四周,不由得深深叹息。
这里是当初我被军团所欺骗,对雪野开枪的场所。同时也是我挣脱了军团洗脑的场所。某种意义上这地方也充满了回忆。
自从那次战斗过后才经过不到三星期,瓦砾已经完全清理撤除。城镇若无其事地沉浸在和平的喧闹声中。虽然人潮不及当初和平的二〇一四年,但毕竟也是星期五的午后时分,享受购物与散步的人们渐渐出现在街道上。
我不经意地轻触栽种于道路两旁的榉树。受到洗脑时映在我眼中的盎然绿意,现在看起来全都是一片灰色,没有任何一枚叶片显现生机。以前我与「春野」约好上学路上碰面的新宿中央公园里的树木也不例外,树龄二十年以上的植物全都是这副德性,灰色而没有水分。
我原本以为这些树木只是枯死在原地。
但实质上并非如此。枯木更具有一种乾涸萎缩的气氛,但站在此处的行道树没有那种感觉,给我的印象是近似于真正树木的精緻模型。
我仰望笼罩在头顶正上方的天空。
纯白的云朵飘浮在空中,随风流动。如果这里真的是宇宙中,那些都不可能是真的。那也是複製品吗?我回想起当初与雪野历经千辛万苦后目睹的真正天空。长年来在军团的洗脑下,我曾对着脏污的蝶蛹外壳看见碧蓝的幻觉,当时那片头顶上的真正天空就是希望。也是我挣脱了虚假世界的象徵。然而,就连那片天空也是虚假的吗?
「我该相信什么才好啊?」
我举起一只手盖住双眼。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景观看似东京,却又不是东京的某处。
「陆,等很久了吗?」
突然间说话声从背后传来,我转头一看。
「没有,我也刚到──」
站在我身后的雪野身穿着淡粉红色的雪纺连身裙以及过膝长袜,两发之外的长髮绑成辫子盘在后脑杓。也许是因为平常总给人清纯简朴的印象,这套强调女性特质的服装十分惹眼。
「感、感觉……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啊。」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的雪野,我没办法像平常那样交流。说话时没办法直视脸庞,舌头打结,说起话来有些结巴。
「呃、嗯。其实我也觉得,好像有点太过头了……」
雪野也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手掌拍着裙襬,视线四处游移。
「我、我没几套这种外出用的衣服,所、所以之前玫瑰分给我一些……很奇怪吗?该怎么说,这种衣服,还是该让玫瑰那种可爱女生穿比较合适吧。」
「不会啊,我觉得很适合你啊……那个,我刚才只是有点惊讶而已。况且你也很可爱啊,怎么会不合适?」
讚美的言词下意识脱口而出之后,我涨红了脸。面对理应再熟识不过的雪野,我却难以言喻地紧张。
「……是、是喔。」
面对着紧张的我,雪野发出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变调声音,垂下通红的脸庞。随后她像是再也无法按捺似的突然将额头贴在我胸前,露出洋溢着喜悦的陶醉笑容。
「感觉……好像作梦一样,居然能和小九约会。一年前,我还认为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我只要能保护冷冻睡眠中的小九,那样我就满足了。
她喃喃添上这句话,接着像是猫在做标记似的用额头磨蹭着我,之后她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像是因为害臊而浑身僵硬,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指尖不停地颤抖。我转头环顾了冷漠地自我们身旁走过的行人们,用那彷佛要挣脱束缚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啊、呃,那个……总之,要去哪?」
刚才见面没多久就说要跷课去约会。虽然我不明白雪野的意图,但既然在那个时间点提出,肯定有她的用意在吧。
「只要是陆想去的地方,我都好。我已经申请外出许可了,时间很够。」
雪野倏地自我胸前抽身,一脸平静,若无其事地走到我身旁。不过她的脸颊仍然泛着红晕。
「那、那就……先在这附近走走吧。你午餐吃过了?」
「……嗯。」
如果在咖啡厅或家庭餐厅两人独处,要是真演变成那样,我觉得我会找不到话题。看来我真的比我自己想像中更喜欢雪野。
对这一点有所自觉后,情绪更是无法平静。
「既、既然这样,那就去阿久津他们说的那间在竹下通的店,看看葬花少女的周边商品吧?」
「我不要。我又不想看自己的商品,更不想看到渡鸦和艾莉丝的摆在一起。」
「说得也是喔……那就看看精品店吧?」
「……陆,没必要因为来到表参道,就勉强自己要装得很时髦吧。」
「不、不是啦!上次稍微瞄了雪野的房间一眼,现在八成也还是空蕩蕩的吧?所以要挑的不是我用的,而是你──」
我一面说着,一面回想起当时冲进房间时撞见的雪野的裸身,我为了隐藏情绪而摆出了扑克脸。
虽然那的确是欠缺女性凹凸起伏的体型,但肌肤光滑白皙,洋溢着透明感。自纤瘦的腰肢向下延伸的大小腿紧緻而修长,单薄肩膀连接的手臂同样细瘦而柔软。也许有几分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但雪野的确是个美少女。甚至让我在第一眼见到时,首先涌现心头的并非情慾而是目睹了艺术品般的感叹。
「………」
紧接着,与水蒸气混合的洗髮精与肥皂与她自身的清香重回脑海中,理所当然地,某种意义而言健康的情感开始蠢蠢欲动。我暂时停止呼吸,不想被身旁的雪野看穿自己的思考内容。
「……你在想什么啊?你这色狼。」
一眼就被看穿了。雪眼吊着眼睛瞪向我,鼓起脸颊。
「对了,话说芬之前说你是色狼,原因到底是什么?」
「那个喔……呃……你别在意啦!」
「别想用笑容敷衍我。反正一定是像我那次一样,闯进更衣室撞见正在换衣服的芬吧。」
八九不离十。话说你怎么都猜得这么准啊?你有心电感应之类的超能力吗?
「……陆,你干嘛都不讲话?该不会是被我说中了?」
「就、就说是误会嘛。闯进更衣间的不是我,是她──」
「那、那是什么状况?难道说,芬对、对陆的裸体……」
「啊──到此为止,恕不回应!那只是一个对我们双方来说都很不幸的意外啦!我请你吃点什么就是了,忘了这回事吧!」
「好过分!反正一定是陆的错吧!」
雪野也不顾旁人的眼光,就在人行道上抡起拳头死命地敲打我的肩膀和胸口。那纤细手臂挥出的拳击还是老样子软绵绵的。我毫不抵抗看着那可爱的模样好半晌,只见雪野上气不接下气,闹起彆扭般低声问道:
「所以说……你还是看到了?……芬的那个……」
「啊,呃,算是有啦,一眼而已。」
「……芬和我,谁的裸体比较漂亮?」
「啥?」
无法理解问题的意思,我愣在原地。雪野明明自己发问却也像我一样愣了一瞬间,随后她使劲左右甩头,更加提升了挥拳的速度。
「啊──!啊──!快忘掉快忘掉!重拍!刚才的不算!」
「重拍是什么意思啦……呜哦!喂,刚才那拳还满痛的喔!」
我按着脸颊抗议道,整张脸连耳根子都一片通红的雪野眼中噙着泪水瞪着我:
「废话少说,花心的家伙。总之给我忘掉!够了,就到此为止。既然这样,就到奇蒂世界买玩偶给我。」
她说出一间百货店的名称,一只指头直指着我。
「这样我就原谅你对芬的色狼行为!」
「我就说没什么色狼行为嘛。好啦,也是可以啦。这点小东西买给你也没什么不好。」
话说略施这么点小惠你就满足了喔。与那愤怒的程度相比,这愿望也太渺小了吧。像个小女孩似的想要玩偶,还满可爱的。我这么想着,不禁鬆了口气。不过雪野却开心地露出狡诈的笑容。
「好啊,你别想反悔喔。」
「反悔……那个,雪野小姐,您打算要我买多贵的?」
仔细一想,玩偶的价格高低落差还满大的。虽然一般给人的印象是小孩子的玩具,但也有比游戏机更昂贵的商品。我原本估计的是大概三四千圆水準的玩偶……难、难道不是吗?
「你说呢?我就挑喜欢的而已嘛。」
「我、我还算是高中生喔,太贵的话……你懂吧?」
「我没听见。来吧,我们走。」
雪野露出灿烂的笑容对我这么说道,牵着我的手跑了起来。
虽然挂心的事与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但是,我也配合纯真地享受出游的雪野,陪着她一起放鬆心情。在雪野的要求下我买了一个能用双手圈住的小玩偶熊,漫无目的地四处閑晃看看服饰与杂货。之后我们买了可丽饼,两人并肩坐在少有人经过的旧涩谷川人行道入口处的花坛边。
雪野手中拿的是草莓生奶油,我的则是蓝莓起司蛋糕。
蝶蛹内的餐饮状况在丧葬局介入之下得到了改善,现在无论在蝶蛹的何处都不会找到原料参杂了军团尸体的食物。虽然自流通上游就大幅改变,但是在习惯受他人管理的蝶蛹居民之间并没有引发太大的混乱。我不知道这算好还是坏,总觉得心情有点五味杂陈。
我们像是寻常的情侣般坐在一块,自然而然地陷入沉默。雪野把玩偶熊摆在腿上,手捏着我上衣的下襬。看着她那异样紧张的表情,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我们大概都确实感受到无可避免的瞬间已经近在眼前。刚才的约会其实是为了让我们能整理心情的前置作业,在抵达此处之前我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了。
我们没有交换只字片语,默默地吃完了可丽饼。雪野把手中剩下的三角纸袋细心地摺叠起来。那彷佛一种宣示般,她开口说道: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陆。」
嗯。我只这么轻声回应,静静等候雪野接下来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