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十一时。居民的避难已经结束。现在留在城市中的,只剩下为了避免军团残留的魔法粒子污染而穿着防护服的丧葬局的战斗员与一般职员,以及我们葬花少女。向下俯瞰,收在视野中的人数大约有三百人左右。也许是因为充斥在空气中的紧张感吧,人的气息或空气的密度感觉起来比平常更沉重。
自代代木的北参道十字路口升空后,我俯瞰着黑暗的城镇。只有设置于三六式重力场控制特车周遭的探照灯伸出撕裂黑暗般的光柱。光柱环绕着直径一点五公里的圆形封锁区域,浮现在黑暗中有如魔法阵般。
『三六式重力场控制特车,第一至第八为止,连结测试完成。』
我的耳轮上装着看似助听器的小型通讯器,从中传出了设定于副声道的职员们的报告声。
『承上,第九至第十六连接测试完成。魔力传导迴路正常。电源正常。』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渡鸦。』耳边的通讯器传出鬼嶋呼唤我的声音。他的声音设定为主声道,听起来比工程师之间的报告声更加清晰。他们目前正位于设置在旧新宿御苑的临时指挥部。现场主义的鬼嶋先前命令职员将大量的器材搬运至临时特别设置的帐篷中。
『战斗服,以及通讯器的状况如何?』
听他这么一问,我用右手随意拍了拍胸口一带。现在我穿的是与移动武装同样是黑色的战斗服,形似科幻电影中的驾驶员操纵服般贴身的防护服。设计上与丧葬局的一般战斗员所穿的几乎相同,不过战斗员还要再加上防止魔法污染的防护服与头盔,我不需要,因此改在肩部与胸部、手臂与背部添加了厚实的护具。
「战斗服没什么问题,不过……」
我按着通讯器,再度检查音质。
「关于通讯器,就像刚才白雪说过的,有一些杂音。特别是召唤好战者,或是当魔法粒子有动静的瞬间特别严重。我猜想,射击攻击魔法的时候一定会更糟吧。清晰度还是远远不如受体。」
『这样啊。』
小笠原与鬼嶋的颈部都没有植入受体。除非像我那时有「避免再度受到军团洗脑」等等的重大理由,将异物埋进延髓如此高风险的选择,目前的他们没必要特地承担。儘管微量,但魔法粒子会对一般人造成何种影响还不明了,玫瑰似乎也不愿意轻易使用。
『呜哇,果然有魔法干涉的效应啊。不过就通讯器的装置尺寸来说,不可能完全消除干扰啊。再怎么说,要装在死神状态的葬花少女身上也不出问题是真的满困难的。』
小笠原发着牢骚。
目前玫瑰不在,所以无法利用受体通讯。将魔法设定为单向传输就能成立的催眠暗示另当别论,不过若要将受体当作通讯器材使用就需要双方向传输,没有经过玫瑰就办不到。
『但是──』
雪野透过通讯器插嘴说道。
『反正作战的範围不大,我想应该没问题。』
『对呀~~万一陷入混战就依照个人判断行动吧。别担心,到时候就交给我们这些前辈吧。』
那充满自信的说话声让人彷佛看见她拍了拍胸脯打包票的模样。
「……对了,话说,芬人呢?」
她现在应该很紧张吧,我想向她讲点话。
『她人在地底下啊。没办法和渡鸦小弟你们直接联络。不过我们这边能看到她,要是有什么需要,就透过我玩传话游戏吧。』
「有需要的时候就拜託你了。」
『了解。话说渡鸦小弟,远距同步装置状况怎样?』
「状况怎样我也答不上来……系统方面的就和刚才调整的一样。」
我轻触覆盖双肩与后颈部的同步装置。有个不习惯的东西装在关节附近,真要说的话确实有些不舒服。
「这个嘛,虽然说完全不介意是骗人的,但至少不会遮蔽视线也不会妨碍动作。」
『灯号的颜色呢?』
「除了代表同步的讯号外,全部绿灯。」
『这样喔~~那目前一切如预定计画,没什么问题。除了渡鸦小弟的身体状况。』
「不会吧?没有糟到需要特别提吧。」
『真的吗?如果你完全没有自觉,那反而叫人害怕啊。』
两天前我因为疲劳而昏迷,之后被扔进禁闭室,今天则是再次检查外加最终炼製。怎么可能不累。如果就原本的计画进行,我至少还有足足两个晚上的时间可以悠哉休养吧。不过,计画总跟不上变化。
『渡鸦小弟,自从你出院以来,我们一直勉强你工作。因为渡鸦小弟从来不抱怨,我们也利用这一点随心所欲利用着你。』
「……嗯,如果我有派上用场那就好。反正我只是想保护大家不受军团攻击,这点正好和丧葬局的目的一致而已,我是无所谓。」
『不过,结晶型立体魔法阵的炼製,在前天与今天的数个小时内赶工完成,这已经很折腾人了,再加上没让你休息马上把你扔进战场,老实说真不知道违背了几条葬花少女的劳动规定啊。』
「咦?是这样喔?」
『嗯。你有仔细读过就业规则吗?劳动规定是很重要的,要先好好读过啊,年轻人。』
「呃,不过从来没人给我那种东西啊。」
包含所有注意事项全都是口头上提醒就结束了,我从没听说过有那种规则。
『啊~~对喔。毕竟蝶蛹内完全不适用,和现在的渡鸦小弟无关吧。』
「难怪我一直觉得排班未免也太黑心了。不过,既然这样好歹给我特别加给吧?」
我打趣似的随口说道。小笠原吐出苦笑般的叹息。
『嗯~~奖金是不太可能啦。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一星期左右的休假。总而言之,虽然对渡鸦小弟不好意思,不过现在也只能请你硬撑到最后了,要加油啊。』
「我明白了。我会期待之后的假期。」
『啊,对了。既然放假要不要一起去泡温泉?在这小小的方舟上其实也有不错的旅馆喔。顺便帮你按摩吧,我很行的。』
那也是在老人看护与清洗大体时领悟的技巧吗?在我吐槽之前,雪野那按捺着怒意般的低沉声音沿着耳道爬进脑海。
『小笠原室长,如果你觉得渡鸦已经很累了,那就请你说笑适可而止。』
『啊哈哈哈哈,小雪反应超露骨的耶~~』
『喂,特露德,你说什么东西很露骨?』
雪野位于旧新宿警察局上空,特露德则在新宿六丁目十字路口上空。我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围绕着封锁区域。虽然看不见彼此的脸,但不知为何大家现在摆着什么表情我感觉了若指掌。
『我说特露德,现在的通讯频道和受体不一样,是对所有人公开的。不要讲这种可能招惹误会的话──』
雪野抗议到一半就被鬼嶋打断:
『好了。葬花少女队,结束之后我请你们吃顿饭就是了,现在沉稳点。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了解~~鬼嶋部长。之后我会给一份我要吃的列表喔。不会转的寿司或烧肉最好。当然,我说的不是代替品而是真正的肉。』
特露德打蛇随棍上,鬼嶋轻叹一声。随后他发出开始倒数计时的号令。
十、九、八。听着倒数的声音,众人屏息以待。最后──
『那么,状况开始。』
*
旧警视厅。在丧葬局蝶蛹分局的地下,我抬头仰望银色的光辉。
结晶型立体魔法阵。
那就静置于魔力增幅炉二型改犹如花瓣般向外展开的台座上,我透过它按照预定计画发动永恆碧蓝。强化玻璃内的结晶型立体魔法阵的形状开始改变,转变成蜂巢状的长条。增幅的魔力让我有种身体膨胀的错觉。沉甸甸的痛楚。骨骼嘎吱作响,肌肉紧绷。
我发现自己在痛苦之中,下意识地紧握着挂在腰间的兔子吊饰。这让我不由得苦笑。
「我明明说过,不会依靠你的啊。」
这只是个小小的护身符。我想至少能分得一些他的坚强,所以需要这个小饰品。我原本是用这个理由欺骗自己的。
「到头来,我还是个脆弱的人……就像那时候也是。」
痛苦呻吟的同时,我将身体内翻腾的力量送回二型改,将之输入远端的三六式重力场控制特车。小笠原室长告知我,魔法发动的过程中有三台三六式故障。自故障的终端逆流的魔力直刺神经。身体的末梢传来剧痛。毛细血管接二连三迸裂,那细微的震动在体内四处蔓延。令人恐惧的触感让脊椎发麻。
感觉到痛苦的同时,却也觉得心安。
「……菈欧尝到的痛苦,可不只是这样。」
因为我明白。
「只因为那时候,我是那么的脆弱……」
菈欧活生生地双脚被折断、腹部被撕裂、肠子被扯出体外。
我记得那人对菈欧的腹部出手时的刺耳笑声,以及菈欧的惨叫。我忘不掉,也不可能忘掉。就连飞溅的血珠的轨迹,每一滴的方向都烙印在脑海中,无法抹去。
突然间,右边的视野染上腥红。右眼的毛细血管裂开了。
不过,我不会诉苦,也不会喊痛。绝对不会。
「……因为菈欧,直到最后也没有屈服。」
也没有求饶。儘管将她拖向死亡的痛苦让她厉声惨叫,但她绝对没有──
『芬,永恆碧蓝稳定之后,转换到与三型同步。』
听见扬声器传出的小笠原指示,我离开二型改。突兀的解放感让晕眩与噁心直冲脑门。被迫急速浮升的深海鱼,大概就类似这种感觉吧。我一面事不关己似的这么想着,同时缠绕魔法粒子飞行,移动至三型的立体结晶魔法阵的台座上。对着那光芒伸出手,同时再度回忆过去。我并没有捨弃她,我也没有见死不救。这点我自己其实也明白,然而无从抹消的罪恶感依旧灼烧着自己。
那时──
我们同样遭到军团捕捉,却只有自己苟延残喘。而军团留自己一命的理由,正是自己比什么都觉得自卑的三神的血脉。受人保护受人服侍而成长至今的千金小姐生态军团起了兴趣。
为了帮助菈欧,自己自愿参加蝶蛹解放作战。然而自己终究是──
「什么也办不到。」
正因如此。
我直视前方。必须抵抗的命运,那象徵就在眼前。
「这次的作战,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就算最后自己会因此丧命。
带着那份决心,伸手触碰三型的结晶型立体魔法阵。蓝色光芒四射。
*
「永恆碧蓝平安发动了啊。」
我鬆了口气,喃喃自语。
闪烁着蓝色光芒的水以三六式重力场控制特车为媒介,形成覆盖特别指定封锁区域的圆环。自圆环处升起了水晶般六角锥状的透明蓝色墙面。过程中虽然似乎有数辆三六式损坏,但永恆碧蓝稳定维持着形体。那就代表了芬目前还平安。至少性命还在。
『各位~~现在开始要让永恆碧蓝与三型同步喔。突然增强的魔法粒子可能会引发冲击波,自己小心。』
我回答「了解」之后準备抵御冲击。就如同小笠原的警告,下一个瞬间六角椎的光芒急遽提升。自永恆碧蓝爆发性增加的魔法粒子捲起强烈阵风。冲击波迎面扑来通过我的身体。
「呃!」
我集中精神忍受着那冲击。
突如其来地──
声音,消失了。
──怎么……回事?
双眼看不见周遭景色。五感彷佛溶解在黑暗中消失。
感觉不到风,甚至感觉不到温度,深渊般黑暗无光的世界。在那黑暗的至深之处,我似乎看见了「某种东西」。感觉到那玩意儿彷佛抚着我的脸。那玩意儿紧紧揪住了我的心脏。在所有感觉都蒙眬不清的情况下,唯有痛觉仍然清晰。
──到底是怎么了?
无法理解的不安自胸底逐渐涌现,逐渐成形。
下一个瞬间,我从无声的世界被拉回现实。
『……小弟、渡鸦小弟?你的高度一直往下掉,怎么了吗?』
眼前景物上下颠倒。我正往下坠落。四号公路的高架桥急速沖向我的眼前。我连忙振动魔法粒子组成的翅膀,重整态势。
「没、没什么。」
我刚才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昏了过去。冷汗濡湿了全身上下。肺腑彷佛灌满了冰水般对我倾诉寒意。
『是吗?那就好……拜託了,这次的作战都要靠你啊。』
「是,我知道。」
回答的同时,我用左臂抹去额头的汗水。视线无法聚焦似的四处飘移。
「我比自己认为的还要更疲惫吗……?」
是没有自觉的疲劳累积到现在一口气爆发了吗?如果是这样,那现在更不能喊停。我拍了拍右脸颊重振精神,将视线转向永恆碧蓝。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光芒的轮廓正逐渐缩小,军团们在那牢笼之中挣扎着,混合在逐渐凝聚的瓦砾之中渐渐被辗碎。看来计画正顺利进行。
『渡鸦小弟,準备与二型改同步。』
听见小笠原指示的同时,我召唤了死亡禁果,以枪瞄準下方。
至我与二型改开始同步的倒数计时开始了。一百、九九、九八、九七。
我握着枪的同时,开始一只接一只点着散发着魔法粒子的目标,数到大约五十的同时,晕眩突然涌现。
我发现死亡禁果的枪口正颤抖摇晃。视线无法聚焦。沿着手臂流落的冷汗让握着枪把的手掌又湿又滑。
「到底是怎么搞的……」
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我重新抓稳死亡禁果,重複做着深呼吸。然而手臂的颤抖止不住,
标。彷佛刚才的冲击波把我体内剩余的力量连根扫除了。
在这种状态下,我能开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