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腥红的光泽犹如石榴果肉。
她的头颅已经迸裂。
飞溅脑浆濡湿的红色秀髮上,沾黏着碎裂头颅中的内容物。
指尖无法触及。
甚至无法开口呼唤她的名字,只能看着她逐渐死去。
她的手臂被折断、双脚被折断、腹部被撕裂、内脏被掏出,而自己只能看着生命自那原本柔软的身躯止不住地流失──只能一直在旁看着,就连眼皮也无法阖上,除了持续凝视之外别无选择。
因为,是我──
*
我以死亡禁果轰开紧急时刻上锁的电梯,纵身跳进通往地底的电梯井。芬的永恆碧蓝似乎只对大楼表面作用,破坏内部不费我吹灰之力。
「给我等着……」
我喃喃说着,凝视自己正前往的黑暗深渊──霎那间,黑暗中有某种东西自下方高速朝着我涌现。
「真烦人的迎接啊!」
淡紫色的魔法粒子如同薄雾般瀰漫在电梯井内,迅速膨胀扩张。我立刻以死亡禁果一阵扫射,雾气伴随着一阵「嗯哼哼哼哼」的惹人厌嬉笑声一同消散。
「可恶!真让人不舒服!」
我咒骂的同时也降落至电梯井的最下方。环顾四周后发现此处并非伸手不见五指,一盏盏紧急照明的灯光微弱地照亮着周遭。
映入眼帘的光景,我立刻察觉有何处不对劲。
我记得这个房间里应该要有两座电子庞克风格的塔式储存槽,除此之外充满了数量惊人的管线与测量仪器。然而我却没见到任何有关的物体。
应该说,光是房间的构造本身就已经不同了。天花板比起地下研究所要低上许多,大概只比一般建筑物的一楼高出几公尺。朴素单调的墙面彷佛过去的蝶蛹般,布满了灰色的丝线。天花板吊着看似弃置许久的指示板,外观脏污,面板剥落形状扭曲。房间的另一头则设置着看似剪票口的装置。
「……这不是旧新宿车站的地下吗?」
虽然我只见过一次,但这八成是京王线的内部吧。
我记得那地方已经被我破坏了。为什么会在分局的地底下重现?
我用拳头轻敲离我最近的墙面,短暂思索。
「……是幻觉吗?」
虽然这个可能性应该最高,但就幻觉而言这一切的感觉都太清晰了。现在我敲着的墙面,传来覆盖着墙面的稠密丝线的硬度,以及在其底下构成墙面的钢筋水泥那份量十足的质感。自丝线扬起的尘埃甚至不断飘进我鼻腔带来烦人的触感。我不认为光凭幻觉有办法连这些细节都彻底重现。难道说高浓度的魔法粒子能扭曲空间,创造出自己希望的环境吗?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盖着灰色丝线的墙面之间微微迴响。然而皮肤感觉得到周围有着不知名的视线紧盯着我。我的预料应该没有错,那家伙就在这里。
「你就出来吧,艾莉丝。我门之间也算是老交情了吧。」
我出言挑衅试探对方,但没有反应。说话声在房内迴响之后,几乎令耳朵发痛的寂静再度造访。我原本以为就那家伙的个性来说,应该会有某些反应才对。
这时,紧急照明的灯光一阵闪烁。我提高了警觉,举起死亡禁果。
背后传来惨叫声。
「──!」
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芬正背对着我站在我身后。
「芬!」
蓝色移动武装包覆在她身上,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双手无力地垂在身旁。她不停吃吃笑着。她的右手中不知握着什么。定睛一看,那是人类的躯体。
有着一头红髮,身穿银色武装的娇小少女。
就在我讶异的注视之下,芬笑着用空手撕裂了少女的腹部。毫不犹豫地掏出内脏、折断手臂、踢断腿骨,逐渐夺走少女身为人类的轮廓。在这过程中,芬仍不停笑着。
「芬……?」
感情的处理追不上眼前情景的发展,暂时停止运作。身上沾满鲜血的她听见我口中的名字,悠悠地转过身来。
「啊啊,被你发现了啊。」
她的脸庞彷佛幽灵面无表情。
「发现……?」
舌头彷佛沾黏在乾涸的口腔内,声音模糊不清。
「你……到底……在说什么……?」
「其实,我原本打算在我们去扫墓时向你坦白──杀了菈欧的人,就是我。」
芬用那彷佛金属般毫无感情的声音如此说道。闪耀着蓝光的双眸没有泪水,视线不曾动摇。
「被军团控制的我……用这双手……杀了前来救我的菈欧。就像这样,打碎了菈欧的头喔。」
抓着少女头颅的那双手使劲一挤,啪嘎的碎裂声响起后,头颅内的液体溢流而出。虽然情景无比残酷,但由于少女身上那不自然的特徵,稍稍减缓了眼前情景带给我的凄惨印象。然而,同时也因此更添一分诡异。
──红头髮的少女没有脸。
彷佛眼中景物受到影像处理似的,只有脸的部分被替换为一片漆黑的空间。
芬将那张脸捧到自己的眼前,喃喃说道:
「菈欧……我好想看看你的脸啊。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回想不起来。」
那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她在自言自语。
「芬……」
我无法理解她的疯狂与悲伤。她属于已经失去的那一方,而我是并未失去的那一方。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体会她的孤独。
儘管如此──
「我们离开这种地方吧。雪野和特露德也在等着你。」
我伸出了手。
「如果当时你是被控制的,错是在军团。没必要事到如今还任凭军团摆布吧。」
错不在芬。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然而对于芬而言绝对不可能如此说服自己。无论有任何理由,亲手杀死朋友的触感也不会消失。
所以,我认为需要有别人笃定地告诉她。
「芬没有罪过。所以──」
啪!我伸出的手传来一阵冲击。被芬抓着的红髮少女用那条折断扭曲的手臂甩开了我的手。
「……呃!」
思考暂时停止运作。那摆明了是尸体的玩意儿流畅地转动颈部,用手挪开了抓住那半毁头颅的芬的手指,反过来抱紧了芬。像是为了紧紧缠住她,不让她逃离。
自破裂腹部流出的液体,将芬整个人渐渐染红。
「……哎呀?怎么了吗?」
儘管那是幅异样的情景,芬却接受了那拥抱。她的纤纤五指轻抚着那具攀附着她的尸体。
「……嗯嗯。对啊。」
她与我听不见的声音交谈过后,原本木然的脸庞浮现一抹看似微笑的曲线。
「……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就像是初次见面时在準备室对我做的那动作,她将没有脸庞的头颅抱在胸前,用脸颊磨蹭着尸体的髮丝。
不知何时,四周的墙面开始渗出一滴滴的血水。
我心底一阵发寒。不只因为这空间的诡谲,更骇人的是吞噬了芬的那股疯狂。
「喂!芬,你振作一点……那不是菈欧。那只是艾莉丝的诡计,和你的罪恶感创造出的幻象!」
我并没有任何证据。然而我不愿相信那邪恶的事物就是人类的灵魂。
「别听那玩意儿说的话。跟我来!」
我为了把尸体拉开而扣住它的手臂,霎那间,尸体转变为艾莉丝的模样。因为那并非她原本军团的模样而是美少女的样貌,让我直觉明白这八成也不是真身。
「欢迎你来啊,葛见。」
「这个噁心透顶的空间是你乾的好事啊。」
「对啊。是这女生内心世界的景緻。你还喜欢吗?」
我或多或少明白了这空间的真相。艾莉丝在现实世界上,覆盖了一层以宿主芬的记忆为材料製造出的景象。换句话说,她在地下研究所的空间内打造了布景,让这里看起来像是京王线车站内部,而不是把我们拉进梦境或幻觉之类的虚幻世界中。
「居然特地跳进〈我〉的胃里头,我真的好开心啊。」
「是喔。」
我喃喃回答,立刻对準艾莉丝的脸孔扣下死亡禁果的扳机。
──然而,魔法没有击发。
我讶异地挑起眉毛,艾莉丝愉快地嘻笑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是〈我〉的领域。你束手无策。」
既然如此,我二话不说立刻用死亡禁果的枪托殴打她。虽然这家伙不是真身,然而这女人的言语还是有毒。让她继续口无遮拦说个没完没了肯定对芬有害。艾莉丝挨了这一击,从芬身旁飞了出去,撞向地面的血泊中弹起又坠落。
折断的颈部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
儘管如此,艾莉丝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啊哈哈哈哈。帮帮忙啊,芬。军团欺负人家啦。」
「……嗯。我不会让菈欧被杀,再也不会。」
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举起右手。
「──汝为冷酷无情的标本盒。封闭吧,永恆碧蓝。」
芬手边出现了凝聚为球状的蓝色液体。下一瞬间,那液体像融化的麦芽糖般变形,膨胀延展张开,捉住想要闪躲的我。飘浮在空中的永恆碧蓝化作棺木的形状包围了我。我为了闪避而伸出的手也被淡蓝色透明玻璃的质感所阻挡,发出磅的钝重声响。
踢腿也好挥拳也罢,全都不起作用。恐怕是附身在芬身上的艾莉丝在旁协助吧。由艾莉丝辅助芬已经失常的魔力循环功能,同时还能精密操纵来自三型的庞大魔力。
「混帐,打不破!」
况且在密封的永恆碧蓝之中,根本没有足以挥舞手脚的充分空间。攻击魔法也无法发动。这样下去──
「啊哈哈。你就这样慢慢被压扁吧。」
艾莉丝欣赏着我的挣扎笑得花枝乱颤。芬听见命令后点头,逐渐握起对我伸出的那只手,做出捏扁似的手势。随着那五指逐渐收拢,永恆碧蓝贴上我的身躯逐渐压缩。从四肢开始渐渐失去空间。
「芬!不可以!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还有你也是啊……!」
「没用的,葛见。〈我〉已经完全摸透了这女生的心。你以为〈我〉和她一起度过了几天啊?无论早晚,包含睡梦之中,一~~直都在一起喔。」
艾莉丝伸手抓住了芬那头死神化之后转为鲜艳金黄色的髮丝,使劲一扯。美丽的长髮被扯断了数根,飘落至地面。
「话说回来,要利用你们人类的心理创伤真的非常简单呢。为什么会这么脆弱呢?只不过死了一个人就产生超过自身承受上限,甚至足以摧毁自己的感情……真奇怪耶。这种效率低落之处,大概也是因为你们还只是不完全、仍在进化途中的生物吧?」
玻璃另一头的刺耳说话声轻易穿透到我的耳畔。然而我的声音芬似乎都听不见。
「……芬,不是说好了这次作战结束之后要去给菈欧扫墓吗?」
我向她倾诉,然而芬的表情彷佛冻结般文风不动。我的言语没有触碰到芬。
她的手正为了杀死我而逐渐阖起。
「这样一来,保护了你的欧菈不就白死了吗!站在那边的,是菈欧的仇人啊!不要任她摆布啊!这样……太悲惨了吧!」
彻底摧残了芬的思念与菈欧的心愿,这样的结局未免太悲伤了吧。
「对了,这一次──」
艾莉丝脸上挂着按捺不住心中愉悦的表情,把嘴凑到芬的耳畔,不知说了些什么。
霎那间,对我说的话不起任何反应的芬面露微笑。
「……好的。如果我这么做,你就愿意原谅我吗?」
爬满那脸庞的泪水彷佛在喜悦的表情上刻下裂痕般。
「葛见,被捨弃的女人心中的怨恨,你好好就收下吧。」
「少鬼扯了!」
在这之后,芬究竟会如何呢?体内核恐怕已经逼近极限了吧。而那所剩无几的时间,肯定会被艾莉丝彻底利用后捨弃。
「听我说啊……难道你还要再重複一次吗?」
难道不行吗?我的言语传达不了吗?
「芬!」
「〈我〉不是说过没用了吗?」
在永恆碧蓝的压迫之下左手肘迸裂了。左膝也在同时碎裂。自手肘流落的血液在水晶棺中逐渐累积。
「……呃!嘎……!」
压抑失败的惨叫在我喉咙中化为作呕似的声音。咳嗽的冲动涌上喉头,但逼近至眼前的永恆碧蓝堵住了我的嘴。我试着转头抗拒,但没有效果。
艾莉丝仍然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