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猫头鹰在红色天空中飞翔。 
我抱着腿,愣愣地注视着那身影,之后将视线拉回地面。 
在碎裂剥落的柏油路面上,与那一天毫无二致的十二岁的他睡着般躺在我眼前。 
我想保护眼前的他。希望为了保护我而倒下的他能取回身为人的未来。我只为此而活到现在。 
但是,我的心愿终究落空了。因为我的力量不够。 
我没有胜过艾莉丝。冷冻睡眠中的他被艾利丝夺走,记忆也被消除。而那强大的敌人逼迫他做出了那样的抉择,让他不得不选择放弃身为人的道路、选择成为兵器活下去的道路。我一点也不希望他这么做。 
我想尊重他的意志,所以我不对他的选择多说些什么。但我总是觉得后悔。当自己的心因为如此一来就能在一起而欣喜,后悔总会责备自己是多么肤浅。 
他希望能保护我,这个心愿总是为他带来更多伤害。 
猫头鹰啼叫,说着都是我的错。 
我啜泣着,因为那都是我的错。 
他的身躯蠕动变型,跳过了十三岁到十五岁的阶段,一瞬间变成了成人般的十七岁的身躯。抽长的手脚、红色头髮。我抚摸那头人类不该有的鲜艳髮丝,然后触碰衣物破裂而裸露的左腹部黑色皮肤。刻着红色线条,属于军团的皮肤。 
猫头鹰说那都是我的错。我也说这都是因为我。 
猫头鹰拍动翅膀,灰色羽毛有如大雪飘落,渐渐遮盖了他。 
猫头鹰说还可以重来。 
猫头魔说去消除你的创伤。 
猫头鹰说彻底消除折磨你的任何存在,夺回你寻觅的事物。 
猫头鹰这么说。猫头鹰这么说。猫头鹰这么说。 
* 
我使劲甩头,提振精神甩开笼罩意识的薄雾。随后我先检查身体状况。全身上下传来痛楚,但幸好都是瘀青或小规模的撕裂伤,没有骨折之类的严重伤势。看来对战斗应该不会造成阻碍。然而通讯器状况不太对劲,刚才别说是人声,就连杂讯声都听不见。也许在传达鬼嶋最后的号令后就坏了吧。 
我将注意力转向外界。关闭的阻隔墙传来细微振动。也许是雪野正在攻击阻隔墙。 
「……葛、葛见……哥哥……?」 
听见沙哑的说话声,我将视线往下挪。 
可能是因为被雪野的魔法波及,刚才裹着她的捕捉用绳网已经有一半以上破裂。 
「……那个,葛见哥哥,这里是……」 
「通往第五分区的气阀内部。」 
我压低身子到与她视线同高并如此回答后,她像是难以承受地挪开视线。她的双眸渗出后悔的湿润光芒。 
「……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对。不过这件事先放后面。玫瑰,你没受伤吧?」 
「嗯……我、我没事。但是葛见哥哥你……全身都是伤。」 
「你没事就好。既然这样,现在立刻停止攻击葬花少女的体内核。」 
我语气锐利地说道,正缓缓挣脱剩余捕捉网的玫瑰一瞬间停止所有动作。 
「……攻击体内核?」 
她像是感到胆怯,睁大了那双松鼠般的圆眼睛。 
「对。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但是这样下去Carpe diem会坠落,所以拜託你了。政府不只计画杀害你,甚至打算连第八分区都毁掉。」 
玫瑰发出细微的惊叫声。 
「所以了,拜託快点解除。还有对雪野的控制──」 
我抓住玫瑰的双肩摇晃她,但挣脱了捕捉网的玫瑰却用右手甩开我的手,反过来抓住我的肩膀。 
「那、那个……攻击体内核是什么?我、我没做这种事啊。而且Carpe diem怎么会坠落……?」 
「没有?你不久前不是当众破坏大楼了吗?」 
「我运用受体就只有丧葬局旧分局和凯洛斯分公司的倒塌,其他事情我没有……」 
看起来不像在狡辩。但是── 
「那究竟是谁干的啊?实际上雪野和芬都在我眼前因为受体的攻击而让体内核陷入机能停止状态,我破坏了两人的受体才成功阻止失控。但是芬的神经组织似乎因为那影响而部分受损──」 
我逼问般说道,玫瑰使劲甩头站起身。 
「但那真的不是我!我真的没做那种事!请相信我!」 
「那雪野呢?雪野会攻击我,不是因为你用三型控制她吗?」 
她单薄的肩膀倏地颤抖。那张孩童的脸庞彷佛听见了不可能的事而转为惨白。 
「咦……?小雪攻击葛见哥哥?该不会,这身伤势是小雪她……!」 
「到底是不是你?回答我啊!」 
我怒吼,脸色依然苍白的玫瑰也尖声向我叫道: 
「不是!难道我有什么一定要伤害小雪的理由吗?」 
那沉痛的说话声在气阀中迴响,刺进我的鼓膜。 
在有如耳鸣的迴响声中,玫瑰凝视着我,扭绞着自己的灵魂般喃喃开口: 
「……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啊。」 
听了这句话,我咬住嘴唇。 
这点不会错。这我也知道。雪野与玫瑰之间的羁绊之深,在蝶蛹解放作战当时,我就已经亲眼目睹了。 
玫瑰不可能让我和雪野互相残杀,况且刚才雪野的攻击魔法来自可能把我和我怀中的玫瑰一同贯穿的角度。如果她受到玫瑰控制,这实在不可能。 
「……那雪野到底是怎么了啊……」 
我当场蹲坐在墙边抱头苦思。 
「葛见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Carpe diem因为我而快要坠落,还有小雪的问题,在我不知道的状况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光就我知道的情报……」 
我无力地放下抱着头的手臂,仰起头看向玫瑰。 
「你用受体攻击了包含无名在内的所有葬花少女,因此现在几乎所有葬花少女都陷入意识不明的状态。Carpe diem失去无名的控制,贝芮特小姐判断再两个小时后会开始受地球引力的影响,不久就会坠落。」 
「怎么会……」 
听了我的说明,玫瑰深受打击般摇摇晃晃地倒退两三步,双脚一软,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那不是你的受体吗?你不晓得受体正在干嘛喔?」 
「对、对不起。我现在最优先的是用二型改调整蝶蛹居民的记忆……在全Carpe diem运作的受体一共有数万根,我没办法全部掌控……」 
玫瑰现在在Carpe diem政府眼中可说是史上最兇恶的恐怖分子。但是在我眼前的她和过去并肩作战的她全无不同,依然是我心目中那个外表像小学生,举止像小动物的善良女孩。 
曾被军团长期欺骗的我现在已经习惯抱持疑心,但是我却自然而然地不认为她的态度是在演戏。 
我知道玫瑰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很明白,就算她有什么理由投身恐怖行动,她终究不会是宁愿欺骗伙伴或朋友也要达成目的的那种家伙。 
「……真的不是玫瑰你做的?」 
「那、那是当然。因为要是让葬花少女全部停摆,Carpe diem的防卫要怎么办?我不希望这样啊……儘管我决定离开故乡,也绝不想失去故乡啊……这是当然的啊……」 
这句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悲泣般变调。 
「一辈子失去许多东西的葬花少女能拥有的东西真的非常少。况且这里是我父亲想保护的方舟,我怎么可能亲自毁灭它?」 
咚,咚。雪野攻击阻隔墙的声音有如心跳规律地响着。我们在昏暗的气阀内面对面,互相凝视的脸因为彼此怀抱的悲痛情感而皱在一起。 
「……所以说,就算抓到玫瑰,现况也没有任何改变吗……」 
真正理解了早已经明白的事实,我深深叹息。 
「玫瑰,你为什么要引发恐怖攻击?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这么一问,只见玫瑰双眼僵直,嘴唇轻微颤抖后紧抿,散发着不愿提起的情绪。 
「……我也猜得到,玫瑰怀抱的理由一定非比寻常。否则你在做这种傻事之前应该会找我们商量才对。」 
从咖啡厅冲出去的时候、来到我家公寓停车场的时候,玫瑰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也许那原因无法与我们商量,这样的心情我也能轻易想像。儘管如此── 
「告诉我吧。也许在那之中有着拯救雪野和Carpe diem的某些线索。如果你想帮助大家……拜託你。现在时间宝贵。」 
「小雪和这座方舟……」 
玫瑰喃喃自语后垂下脸,强忍着什么似的紧咬嘴唇。 
发出呻吟般的悲叹声,玫瑰抬起脸。 
「──连结脉动的荆棘啊,荆棘树篱。」 
她手边浮现了闪耀绿色光芒的荆棘。荆棘伸向我沿着皮肤攀爬,延伸至全身各处的伤口。 
「……玫瑰,现在用不着治疗我。更重要的是──」 
「我已经没办法回到丧葬局了。」 
玫瑰打断我的话,坚定地看着我微笑说道: 
「所以请让我最后一次负起身为葬花少女的本分吧。」 
身为葬花少女的本分。事到如今还能说出这样的字眼,我不觉得她的本性会只是个恐怖分子。 
「玫瑰,到底发生什么事?究竟有什么理由让你……」 
我问道。她小巧的唇瓣间吐露叹息。 
「……那个,我有话要说在前头。错全都在我身上。」 
玫瑰一面控制荆棘树篱,断断续续地说: 
「接下来我提到的人们,都只是为了帮助我……」 
「帮助?」 
「是的。我……我、我其实……」 
她的呼吸急促,视线游移不定,嘴唇颤抖,彷佛要一脚踏向深谷般迟疑,搁在地面的手脚为之僵硬。最后她像是绞尽全身力气,如此说道: 
「我其实……是军团。」 
「玫瑰是军团?你在讲什么啊?你不管怎么看都是──」 
你在说什么蠢话?我不禁皱起眉头,但玫瑰微微摇头。 
「……艾莉丝说过吧?军团其实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丧葬局似乎在许久前就发现这个可能性,进行着製造人类突变体──也就是製造军团的实验……那就是我。」 
「丧葬局做这种实验?你听谁说的?」 
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于是我问了情报来源。 
「……德田先生。」 
「德田?你是说小笠原小姐的助手?」 
「是的。根据德田先生的分析,我再过几个月就会转化成军团……变成军团之后就会先去身为人类的记忆,大肆破坏,伤害大家或葛见哥哥,所以我决定在那之前要离开Carpe diem。因为与艾莉丝的战斗已经有太多人丧命……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 
「等等。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亲切的好人啊。玫瑰,你不会是受骗了吧?」 
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那种对葬花少女都毫不掩饰敌意的人,难道真有理由对军团如此尽心儘力吗? 
「德田先生确实厌恶丧葬局,但是我想他的言行大多是在演戏,为了不让他的间谍身分被拆穿。德田先生和特露德是第四世界的使者,为了让丧葬局在人体实验中製造的军团变回人类而活动,他说已经把几个人成功带往第四世界了。所以我也──」 
「你先等一下。证据呢?你其实是军团,还有特露德是第四世界的使者,这难道有证据吗?」 
我的质问让玫瑰沉默了,寂静飘蕩在我们之间。撞击阻隔墙的雪野的攻击不知何时已经歇息。但是既然我还没找出雪野突然被控制的原因,就无法乐观看待现况。 
「……那个,葛见哥哥,你……还没有看过吧?」 
玫瑰打破沉默,万分难以启齿地如此问我。 
「还没看过?……你是说那个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档案夹?」 
「原来你看了啊。」 
玫瑰咬紧嘴唇,双手环抱自己。 
「……既然这样,你应该也能理解德田先生说的都是真的……我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那个人体实验室又製造了什么……!」 
「等等,那个影像是……」 
「我一旦去了第四世界,恐怕就没办法再回到这里了。」 
玫瑰打断我的话,急促地接着说: 
「但是,我一点也不想让葛见哥哥见到我变成怪物的样子。只有这件事……只有这件事我绝对不愿意,无论是我伤害你,或是被你杀掉。所以我……!」 
说到这里,玫瑰的感情溃堤了。暴露自己的真心,像个挨骂的孩童双手握拳,点点泪珠不停滚落。 
「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一份希望葛见哥哥能知道真相的心情……所以,才会留下那个上锁的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