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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未辟道路的山地后,两人逃到一处没有灯火的平缓斜面。
「没受伤吧?」
在防灾用手电筒的绿光照射下,鸣点了点头。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凑巧有云遮住月光,昏暗得相当适合藏身。
这一带似乎生长着许多樱花树,凝神一看便看得到花瓣到处飘舞。要是能在天色明亮时从远处看整片山坡,肯定是个美不胜收的地方,不过此时并非能悠閑欣赏夜樱的状况。
摩托车藏在暗处。方助每隔几秒就低头看手錶确认时间。
「……嗯。」
转头面对擦完脸的鸣,方助再度庆幸自己有赶上。
「这样啊。总而言之,你没事就好。」
原来歌夏与叶织在调查的正是达利路·菲尔顿的后台,以及来到日本后的行动记录。儘管依据现存的记录而得知的範围内并没查出异处,但再加上过去半年来从各方搜集来的情报,她们两人其实已查到十分深入的部分。
叶织分开前对方助说的悄悄话,内容便是她总算抓到菲尔顿真正目的的大致轮廓——不过在那个时间点,仍不脱「极度接近真相的臆测」。
「叶织要我跟你说,抱歉没能告诉你这件事。毕竟还没掌握决定性证据,又完全没料到对方会使出如此强硬的手段。然后像我根本少根筋,直到她告诉我之前都不晓得啊。」
鸣的眼神微微摇曳,想必叶织满身是血的模样依然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吧。
「那家伙不要紧的。我想她现在应该回医院去了,不过比起自己,她可更放心不下你喔。」
鸣轻轻点头。
接着她又稍微陷入沉默,表情似乎有些失落。然而,这并非出于现状带来的紧张,如今的她面前明显有道高墙。
鸣还记得在工房地下发生的事,方助也没忘记当时碰触到自己脖子的冰冷刀刃。
「我还是没办到……」
语毕,鸣弓身抱起膝盖。
方助在她面前盘腿坐下,回应她:
「这样啊。」
「我没自信,脑筋又不聪明,很多事都不懂,只觉得修行和工作都是理所当然,从来没有自己思考过。」
「这样啊。」
方助就只是用平静的声音回应。
鸣的自白句句溶进虚空中,她的声音也微微颤抖着。
「所以那个时候看到叶织我好害怕,什么都搞不懂,身体擅自动了起来,可是那名魔剑使又说我这样就对了……我越来越搞不懂。要是没有方助你在,下场肯定变得更糟糕。所以我再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心,觉得只要照着其他人的话,使好剑就好,毕竟我只能做到那样。」
「……这样啊。」
原来在那没有信念的剑技中,有着凭独自一人无法解决的迷惘。
天才的内心并没有随着技艺同步成长。原来鸣对于自己的剑技没有抱负、自信和真实感,过去从未靠着自身意志挥剑过。
那么,至少当个好道具吧。
照着该做的事去做,当一把「锋利的剑」吧。
鸣只能这么想。
「可是——可是我,还是没办到。」
她绷紧了全身。
紧咬的嘴唇边缘流下一丝鲜血。无力感与后悔——要是有人要她当场以死谢罪,她可能真的会这么做。
「我也没救到城铁的剑士们。我的力量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并非人人都想成为天赋之才。
对于渺小的少女而言,无与伦比的才能实在太过庞大。彻底脱离现实感的惊人成长,甚至不允许由她自己决定要走的修剑之道。不过就算交由他人决定,她的名声与力量也总是遭人利用。
方助从中看见了少女恐惧的源头。
鸣不晓得她为何挥剑,挥出的剑又能带来什么。
冒牌货——鸣如此评论自己。或许她不是指血统,而是在说自己空有剑技,却没有信念。
她最害怕的,或许是连修剑之道都无法决定的,那个空虚的自己。
「我好害怕。我什么都做不到!我的剑毫无意义……!」
「有喔。」
方助突然用力收紧双臂,掴住鸣的双肩。
头髮轻飘飘地跟着身体晃动,隐藏在浏海下的脸看得到胆怯。
「多亏了你,我才活着啊。」
无论是几天前在废弃工厂中。
或者十年前那场妖刀之夜。
「剑只是种武器。随着主人的一个念头能变好,也能像蓝眼浑蛋那群家伙一样变坏。当然,也有因为怒火或他人指使挥剑的时候吧——可是啊,你的剑绝对不只那样喔。」
方助只知道,自己正是因为鸣的剑技,如今才活得好好的。
而且是第二次。
现在,受到帮助的方助能反过来帮助鸣。
「你是真货。是会为他人动怒并因此全力挥剑,不折不扣的厉害角色。我只求你记住这点——你才不是什么都办不到,至少我真的、真的很感谢你,甚至很嚮往你的剑技。」
鸣的浏海依然垂下,不过能清楚看到她缓缓睁开了眼。
方助事到如今,才想起自己有句早该说出口,却还没说的话。
与名字、立场或是使命都没关係,一句非常基本,该对他人说的话。
「谢谢你救了我——抱歉啊,我这么晚才说,不过终于说出口啦。」
凉爽夜风拂过,月光断断续续从云缝间注下。
苍蓝月光照亮脸颊,鸣大大睁开了眼。
「——方助……」
「抱歉,说太久了,你快走吧。只要从这里往东走就能出到旧路,接着只要一直下坡就能下山。」
方助突然放开鸣的双肩,离开她身旁。鸣的上半身僵在原地,一对大眼中充满困惑。
「——欸?那方、方助你要、要怎么办……?」
「我去吸引追兵。你只要能离开这座山,老姊就会保护你。总之先混进街上就是了,我把手机给你。」
「我、我不是问这个!是问那样做方助会怎样?我、我也要……!」
毅然往前走的方助也没转头看鸣,直接回答她:
「看到一个还在发抖的家伙,是要我怎么说得出『你跟我来』这句话啦。」
这次换成自己救她了。
这条由季风家救来的命若能拯救鸣,自是在所不惜。
方助大步大步往前跨,穿过因黑暗看不太见的夜樱之中。
鸣看着方助的背影离去,不过数秒。
不再迷惘。
她重重拍了自己的双颊。
当鸣抓起善鬼时,身体已不再颤抖。接着她自力站起身来,双眼注视着方助的背影。
「我也要去!」
方助的脚步瞬间停住。
「我才不要这样!这样下去我永远都会这么弱小!拜託,这次我不会再迷惘了!所以让我一起去吧……!」
这或许是。
由她自己选择的,最初的一步。
方助撇过头,露出一抹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是喔,那要来开一下……作战会议吗?」
「咦?」
「我可没打算只是去送死啊——不过要是你不跟我来,成功率大概不到一半,不是开玩笑的啊。愿意帮我吗,伙伴?」
鸣认真听完了方助简短的说明。
当方助一走出岩石后,立刻从包包中掏出一把照明枪。
鸣则是一走出岩石后就开始脱衣服——欸?
「你突然在搞什么啦!」
「欸?啊!不、不是的,这是——」
她脱掉的是出击时穿在身上的防刀装备。
虽然每一件都是上级剑士用的高级品,对鸣而言却不太合身。连尺寸最小的防刃夹克都太大,不仅穿起来松垮垮的,纤维也硬梆梆,在顾及防御能力前已经难以动弹,加上背心和板状的防具也不合身。
她身上只剩下薄薄的便服,就像一开始相遇那样。对鸣而言这才是最棒的装备。
「那个……表演武术时穿了那件接近裸体的衣服以后,我发现露出皮肤的时候更能明白风的动向。」
只有鸣才有办法这么说。
恐怕是她卓越的五感之一——触觉让她能藉由风吹过皮肤的感觉,预测出周遭所有物体的动作。因此仔细一想,像表演时那种薄衣反倒有帮助吗?方助思考这该不该算是意外获得的幸运时,依然放不下心。
「傻瓜,那也没有人像你这样最先捨弃防御啊,至少给我把这件穿上。保险起见带来真是太对了。」
方助说完便从背包中取出一块布。
「嗯、嗯——啊,这件就没问题了。」
原来是件银白色的轻量型防刃外套。
儘管布料偏薄,但由于採用了最先进的特殊複合纤维,拥有必要性之上的防刃、防弹及耐热性能。外观则呈无袖的斗篷状,只要将前面扣紧,大得足以盖到个头娇小的鸣膝盖以下。假如应用得宜,既能发挥护盾效果,将前面解开也能充分感受到风。
「怎么会有这件?是方助的吗?」
「我偷偷摸来的。」
「咦咦!」
「我想说反正区区刃走怎么样都分配不到这种等级的装备才会……虽然最坏的打算是我自己穿,不过要是给季风家当家穿,上面也没办法抱怨吧。」
「哇、哇哇……之后去道个歉好了……」
鸣穿上斗篷外套后,用一副有如小狗等待命令的视线抬头望来。
「——準备好了没?」
「嗯,走吧,方助。」
方助点了头,最后再确认一次时间——应该是时候了吧。
从照明枪发射出的红色光点上升到空中,传达了两人的所在位置。
同一时刻,有两道身影正望着位于新都区的城铁中央医院。
地点是与医院隔了条大马路的老旧混合大厦八楼。一间没有开灯的房间中,狙击手正举着装有狙击镜的十字弓,另一名同伙则负责确认并转达对象的位置。
他们是剑鱼僱用的刺客。
目的是封住立花叶织的口,抢走她所拥有的「雷切」。
指使他们的不是菲尔顿,而是集团打算趁机一併抢走另一把由钢之血族继承的名刀。
他们已经确认目标就在七楼病房靠窗边的病床上,準备了能够射穿窗户及窗帘,上头涂有神经毒的铁箭。趁着夜色昏暗,狙击手从半开的窗户内将準星对準目标。
「打扰啦。」
一股突然从房门口传来的悠哉声音,让两人像触电般转头。
有个拄着拐杖,脚上装着义肢的青年若无其事地站在房内。本该在房门口把风的人已经倒地不起,上锁的门栓连同门锁一起被砍成两半。
青年——季风响毫不客气地从头到脚观察起对手。
「拿的装备不错耶。不过为什么要干这种狡猾的事呢?能拿多少酬劳呀?」
两名暗杀者伸手摸进藏在怀中,装有消音器的小型手枪。
也不知响是否已经知道,微微歪过头用轻鬆的口吻要求说:
「还是住手吧?不如我请你们去喝两杯如何?我找到一间烤鸡串很好吃的店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