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叉子(LKID=dlleo)
录入:Charles
──关于使用机械动力的交通工具,自己始终有些抗拒。
尤其是大型的载具,总是摇摆不定,使人难以平静。
倘若坐在蒸汽汽车或魔女扫帚上,由于身体能够直接感受机体的每一个动作,而乘坐时也能看见操纵者的一举一动,所以还不成问题。但若是待在蒸汽船那样长时间处于「将自身安危託付给不见蹤影的陌生人手上」的环境之中,心神便会渐渐产生疲惫。
三个月前,自己乘船前往法国的期间正是如此。
漫长的航程,使人不禁对于未来惶惶不安,一想到自己离开了故乡,即将独自一人踏上异国的土地,种种无谓的担忧简直要把自己压垮。
幸好,现在已经不怎么觉得孤独难耐。不过,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从学园启程到现在不过短短两天,秋津慧太郎已经开始感到心力交瘁了。
「…………唉。」
「啊,你又摆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都是第几次了?」
大概是因为自己叹息连连让她听不下去了,坐在另一边的人影莫可奈何地开了金口。那个窝在对面下铺一头枯叶色秀髮的女孩,一早便拿出一堆东西摆满了整张床,埋首于诡异的手工作业之中。
珍妮─亨丽埃塔.卡西米尔.法布尔。小名亨丽。这名少女是慧太郎的好友兼救命恩人,现在似乎正在製作某种魔女的道具,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手边,不曾移动。虽然慧太郎对于亨丽这种閑不下来的行为有些不以为然,还是这么说了:
「……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那么严重啦,但是也让人没办法置之不理就是了。怎么啦,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啊,没有啦。只是觉得不太适应这样的状况。」
在这个喀哒喀哒摇个不停的狭窄空间中,两侧各摆了一张双层床。躺在另一边下铺的慧太郎缓缓坐了起来,把房间里仅有的一扇窗打开一条小缝,吹入室内的凉风混有浓郁的草木气息,这是初夏的味道。窗外是一片绵延不绝的草原正飞速向后流去。
「这样的状况?你的意思是,不喜欢和别人共处一室吗?」
亨丽再次追问。那双蜂蜜色眼眸朝这里瞄了一眼。
「……如果是为了这个感到不满,你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吗?」
想要叹气的人是我吧?她的语气听起来就像这样的意思。毕竟,虽然两人身上同样穿着圣凯萨琳学园的制服,但慧太郎却是男扮女装的冒牌货。对于和异性共居一室的亨丽而言,这两天的生活实在有些不便。
「不、不是啦,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老老实实跟大姊姊坦白吧。假设你的回答无法让人满意,或许我得让你从头学习一遍何谓英国礼仪的精髓『女尊男卑』才行呢。」
「『男卑』这两个字是你乱加的吧!女士优先的美德才没有这么极端!」
眼看一场閑聊差点就要演变成说教,慧太郎试图转移话题,目光开始游移起来。
此时他才突然想起,房里还有两个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的人,于是决定寻找援军,先朝着头顶上──也就是自己这边的上铺唤了一声:
「蔻依,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过世的祖父在河的另一头向我招手呢……呵呵,那边好像很开心……」
「不要过去!你千万不能过去那边啊!」
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回话的声音有气无力,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因为晕车的缘故,她一直躺在床上休息,但是状况没什么改善的样子。让人不禁怀疑,她真的是马术社的成员吗?
接着,慧太郎将目光转向亨丽那头的上铺,望着默默埋首于书本的黑髮少女说:
「玛蒂娜呢?你好像看得很入迷,那本书很有趣吗?」
「男性的局部描写太过暧昧,五分。」
「你到底在读什么书啊!」
这名女孩仍旧是个无可救药的问题儿童。由于她看穿了慧太郎的性别,而他也知道了对方的魔女身分,所以玛蒂娜.罗塞里尼现在可说是「又一个与自己共享秘密的人」,但越是深入了解这个女孩,就越是觉得她更加神秘。于是慧太郎无意中又叹了口气。
「真是的,你到底是怎么了?从刚才开始一直这样呢。你这么不喜欢坐火车吗?」
自己的举动似乎让亨丽开始担心起来,她终于停下手边工作,抬头望了过来。而她所提及的那个名词,让慧太郎再次将注意力转回身下这部交通工具。
工业革命的宠儿──蒸汽火车。
由于近年来大举铺设轨道的关係,火车几乎遍及欧洲的每个角落,在一八四○年的现在,已经成了最为普遍的长距离移动方式。慧太郎等人所在的位置,便是二等客车的其中一室。
「……唔,其实没有想像中那么差。虽然脚下随时随地都在摇晃。」
「毕竟是夜行列车嘛。抵达目的地之前几乎不会中途停靠喔。话说如果你在意的是摇晃的问题,待在勒克莱尔号上头的时候应该更严重吧?」
「因为那艘船相当庞大,没有遇上巨浪的话,其实十分平稳呢。」
但是,那时候自己依旧时时提心弔胆。脚下传来的微幅震动,只不过是船只运作的正常现象,虽然躯干因此难以保持稳定,犯了武术上的大忌,不过慧太郎也早就知道该怎么克服这种障碍。
事实上,问题来自于更为根本的部分。恐怕来自于自己的性格和现在的处境吧。
搭乘勒克莱尔号的时候,那种不知会航向何方的恐惧感,正是使自己感到不安的元兇,偏偏自己生性执拗,总想事先确定未来的每一步计画,所以那种不踏实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不过,现在却是因为──
「…………」
总觉得自己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最近脑中经常兴起这样的念头。
打从两个月前,与「死神」争抢一本书所引发的那场事件开始。
慧太郎不由自主叹了第三次气──姑且还是控制住音量,没发出声音惊动到其他人──接着便下床站了起来,尽量一派自然地走向房门。当然也随手带上了倚着墙边,收在刀袋当中的爱刀无垢娘矩安。
「?慧太郎,你要去哪里?」
「我去外面晃晃,调适一下心情。」
自己并不想坦白情绪低迷的真正原因。亨丽大概也察觉到了,但是她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回了句「这样啊」就简单带过。
「不过,你不要太晚回来喔!因为大概再一小时就要到站了。」
「我知道了。那么蔻依就拜託你们照顾喽。」
留下这句话之后他便走出房间。一两秒后,从房门的另一头传来「路上小心,慧……唔噗──」还有「我肚子饿了,慧太郎。只是自言自语罢了」,分别来自于蔻依和玛蒂娜的声音。前者暂且不提,但后者很明显就是「帮忙带点吃的回来」的意思吧。
慧太郎露出苦笑,随即迈开步伐,朝着车尾的方向前进。狭窄的通道旁边儘是一间间的卧铺,还能隐约听见少女们交谈的声音。
终点是法兰西王国的首都巴黎,那座远近驰名的「花都」。
听亨丽她们说,这种远征巴黎的活动,对于圣歌队来说并不陌生。
位于不列塔尼地区菲尼斯泰尔省边陲地带的圣凯萨琳学园,学生多为贵族千金,是一座在全法国也屈指可数的名门学校。因此,学园圣歌队在大众的心目中也拥有相应的良好风评与知名度,在校外也有相当多的机会展露她们美妙的歌声。
听蔻依说,由于巴黎距离学园太远了,不可能三天两头就应邀出演,只能想办法调整时程,一口气消化掉累积的演出邀请,所以每年必定会举行一次这样的远征。虽然每年出行的时间不固定,但已经成为一种例行活动了。
这次大约需要四天火车往返,加上五天在巴黎各处演出,成了一场共计九天的漫长旅程。
然而,仅仅只是学园当中一介普通学生的慧太郎,为何能够参与这场极为光荣的圣歌队远征演出──就连慧太郎自己到现在也有点摸不着头绪。
姑且先讲清楚,慧太郎并不是擅自跟来,而是正式得到了校方的许可。
慧太郎在此行所扮演的角色,简单来说就是「额外的劳动力」。亨丽与校长泰芮丝修女进行交涉,以这项名义半强迫地让慧太郎得以同行。当然,真正的理由并不是这个。
「……虽然亨丽说『想让我见一个人』,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呢?」
走过车厢连结处,前往三等车厢的途中,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根据亨丽的说明,那个「想让自己见上一面」的人物,现在似乎就在巴黎,而且她已经和对方约好了。听亨丽说,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向那个人谘询,关于〈虫〉和〈裸虫〉以及慧太郎左眼的各种问题。不过,一旦问起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的时候,她却总是支吾其词。
──老实说呀,我实在不太想见到那个家伙。
──呃,基本上我们都是透过书信往来啦。但是就在不久前,那家伙在信上得意洋洋地炫耀他所推导出来的新理论,结果我忍不住回了封信,狠狠批评了一顿。
──嗯……因为我们很少有机会见面,这次我也做好心理準备了,可是……唉,想到就郁闷起来了。
亨丽显得十分消沉,就算去掉写信落了对方面子的尴尬问题,从她的话中也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是她不太善于应付的类型。所以慧太郎也很识相地没有多问。
听起来,对方极有可能是学者之类的人物,而且相当优秀。
「唔唔,希望不要一见面就被抓去解剖啊……」
但是他也别无选择。因为慧太郎就是当事人,所以亲身前去拜访也是理所当然,若是能藉由第三者的专业分析,稍稍解开这只左眼──〈虫天之瞳〉的秘密,便是再好也不过了。而且这是亨丽为了帮助他才做出的决断,所以慧太郎觉得只要一如往常地相信她就够了。
慧太郎一边在脑中思索,一边在火车上走了一小段时间,才突然惊觉。
「……咦?奇怪了。那个手推餐车跑去哪儿了?」
原本只是想要调适心情而跑出来,为了满足玛蒂娜的要求才顺便找找餐车的下落,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四等车厢。因为昨天正巧见过手推餐车,是由一名体型丰满、几乎佔满整条走道的阿姨沿路推着手推车叫卖,所以自己应该不可能错过才对。
「难道还要再往后走吗?还是说,餐车已经跑到一等车厢去了?」
本来打算要放弃,準备折返,却又觉得有些不甘心,毕竟已经走了这么远。
既然决定要找下去,虽然有些麻烦,也只能把每一节车厢巡过一遍了。慧太郎下定决心后,穿过塞满座椅和乘客的第一节四等车厢,正準备伸手拉开通往连结处的车门。
此时却冷不防地──
「「!」」
车门突然往旁边滑开了。
随后,某个物体用力撞上胸口。不对,是从对面打开门的「某人」撞了上来。
看来是某个不凑巧正好跑进车厢的乘客,和自己正面相撞了。心中了然之后,慧太郎忍不住担心起来。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看得出对方身形娇小,再加上又撞得那么猛。慧太郎倒是无所谓,但对方有可能因此摔倒,而且那个人背后就是几乎没有防护措施的车厢连结处,一个不小心,甚至有可能翻过护栏摔到车底。
「唔……!」
在这瞬间,他双腿一沉,将全身重心往后甩,同时一把抓住那个人的手臂。
不出所料,对方真的被撞到往后倒去。不过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慧太郎一鼓作气把对方拉回来时,却觉得重量比想像中轻盈太多了,几乎没感觉到多少抵抗就把人拉了过来,结果让对方再次撞入自己怀中。虽然心中觉得一丝丝不对劲,但这次他没有错过机会,牢牢地接住了对方。
车门慢了半拍才关了起来。而麵包和点心从那人手中的纸袋洒落到地上。
接着过了片刻的寂静,慧太郎才放心地轻轻放鬆肩膀的力量。
「吓、吓我一跳……」
怀中的人影轻轻说道。由于对方埋在慧太郎的胸中说话,所以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总而言之,还是先放开这纤细的肩膀再说吧。看着对方摇摇晃晃地往后拉开一点距离,慧太郎终于看清楚此人的模样。
简而言之,就是让人十分惊艳。而且是让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到近乎无礼的程度。
因为对方是个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少女──不,原因不在这里。
是因为她那身在慧太郎眼中极为熟悉,在法国却显得有些奇异的打扮。
「和、和服?」
她穿着和服。布料与花纹均为上上之选,已经超出日常所用的等级了。
上身的小袖应是由高档的布料所缝製而成,底色是优美的浅蓝色,上头点缀着樱花图案,再搭配女式袴裤。脚下穿着一双看似坚韧的皮靴,只从裤襬底下微微露出鞋尖。
虽然看在身为日本人的慧太郎眼中有些不伦不类,但若是加上穿着这套服装的人是名白人少女以及地点位于异国这些因素的话,这样的穿搭实在契合到令人讶异。此外,拥有亚麻色丰润秀髮的这名女孩,与这身打扮相配到不可思议,又让慧太郎再次感到惊讶。
「……您认识和服?而且,又是东方人的脸孔……难道您是日本女性!」
少女睁大双眼高声惊呼。大概是慧太郎刚才说的话,让对方猜到了自己的出身吧。
接着,只见她面色一正,凝神思索了一会儿,便静静地端正站姿,深深弯下腰来。慧太郎当然很清楚这个动作的涵义。
「……鞠躬?」
「果、果然没错!」
少女倏地抬起那张宛如发条人偶般的精緻脸蛋。
在惊讶着少女过度起劲的反应的慧太郎面前,她那大大的糖果色眼眸闪闪发光,甚至还上下挥动着胸前握住的拳头,处于相当兴奋的状态。
「果然没错!果然没错果然没错果然没错!连鞠躬都知道,您一定来自日本对吧!」
「咦?啊,喔,嗯。是……没错啦……」
「啊,这是何等的幸运,何等的奇遇啊!所谓『天上掉铁饼』指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被天上的铁饼砸中,好像很痛的样子。她该不会是要说「天上掉馅饼」吧?正当慧太郎有些疑惑地思索时,又看见少女突然在原地趴了下来。
五指併拢贴地,低头近乎于触地的这个姿势,正是慧太郎极为熟稔,堪称臻入化境的日本最顶级礼仪。
「低、低头下跪!」
低头下跪。按照亨丽的命名,又称为「鼠妇的姿势」。
这时,突然缩成一团的雌鼠妇──不对,是伏地不起的少女开口:
「方才适逢危机,承蒙您的相助,着实感激不尽!多谢关照啦,头~家~!」
她说出一段腔调独特,却十分流畅的日语。
「………………………………」
坦白说,一瞬间自己还曾怀疑,对方是不是在绕着圈子出言讥讽。
但是从这名化为鼠妇的少女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嬉闹的气息,她的背影是如此坚定毅然,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下跪姿势也无可挑剔。异邦之人能够达到这般境界,让人不禁为之讚歎。事已至此,身为武家之子也只能如此回应了。
「不敢当!请您无需多礼!」
既然对方表现出诚意,那么自已也要拿出最大的诚意。慧太郎决定同样以下跪回礼。
他旋身跃入空中,几乎触到天花板,以空翻调整好姿势之后,急速落下,在着地的同时完成了低头下跪,这一连串动作实在超乎常理。感觉对方有所动作而抬头察看的少女,眼见最为道地的日本传统技艺展露在自己面前,不禁屏住呼吸,感动不已。
「竟然、竟然能跪出如此美妙的鼠妇呀……!」
「呵呵,彼此彼此。你的鼠妇也非常出色呢。」